晚膳时分,翊坤宫。
沈莞特意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绣玉兰的常服,发间只簪了支素银步摇,妆容清淡,却更显楚楚动人。
她坐在桌边,看着满桌佳肴中最显眼的那道冰糖肘子,唇角微扬。
云珠轻声禀报:“娘娘,高公公来传话,说陛下晚膳时分过来。”
果然来了。
沈莞点点头,神色平静。
戌时刚过,萧彻便到了。
他今日穿着玄色常服,玉带束腰,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却在看到沈莞时,眼中泛起暖意。
“阿愿。”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等久了?”
“没有。”沈莞摇头,任由他牵着入座,“阿兄忙了一日,定是累了。阿愿让人炖了参汤,阿兄先喝些暖暖胃。”
她亲手盛了汤,递到他面前。
萧彻接过,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心中柔软一片。
用膳时,二人一如往常。萧彻为她夹菜,她为他盛汤,兄友妹恭,温馨融洽。
直到膳毕,宫人撤下碗碟,奉上清茶。
萧彻端着茶盏,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阿愿,朕…有件事要告诉你。”
沈莞抬眸看他,眼中清澈无波:“阿兄请说。”
“前朝大臣们联名上奏,请朕选秀,充实后宫。”萧彻看着她,一字一句,“朕…答应了。”
沈莞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怔愣,随即展颜一笑,眼中满是欣慰与单纯:“真的吗?阿兄终于要找喜欢的人了吗?阿愿很为阿兄开心!”
她说得真诚,笑容明媚,仿佛真的在为兄长即将觅得良缘而高兴。
萧彻握着茶盏的手指,在桌下骤然收紧。
赵德胜侍立一旁,听得心惊肉跳,额头冷汗都出来了。
我的娘娘啊…
您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陛下这话的意思…
萧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深沉。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阿愿虽单纯,却也聪慧。
他必须让她明白,她已身处其中,不是她自己愿意安之一隅,别人就能放过她的。
“阿愿,”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你可知,选秀意味着什么?”
沈莞歪着头,眼中带着天真:“意味着…阿兄会有很多漂亮嫂嫂?就像话本子里说的,三宫六院,妃嫔成群?”
萧彻深吸一口气,循循善诱:“朕若纳了其他女子进宫,她们看见朕对你宠爱依旧,便会对你心生嫉妒。若朕为了平衡,减少来翊坤宫的次数,你便会失宠,旁人都会踩你一脚。若将来朕立了皇后,而皇后不喜你,你又当如何?”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阿兄前朝很忙,不可能时时刻刻看护你。这深宫之中,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沈莞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
她垂下眼,长睫轻颤,眼圈渐渐泛红。
她咬着唇,强忍着眼泪,声音有些发颤:“没…没关系的。阿愿会…会自己保护自己。”
一滴泪,却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她手背上,滚烫。
萧彻看到了。
他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会让她害怕,这本就是他的本意——她聪明,会害怕,才会想着找出路。
可看到她真的落泪,他的心,还是揪紧了。
“阿愿…”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那触感冰凉,却烫得他心头一颤。
沈莞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只受惊的小鹿。
萧彻心中一软,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半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温柔:“乖阿愿,别怕。”
沈莞在他怀里,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萧彻抱着她,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低声哄着:“乖,不哭了…阿兄在,阿兄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阿兄…”沈莞抽泣着,声音含糊,“阿愿…阿愿害怕…”
“不怕。”萧彻将她横抱起来,走向内室的拔步床。
他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自己顺势跟着半躺下,依旧将她搂在怀里,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低声哄着:“睡吧,阿兄在这儿陪着你。”
沈莞哭得累了,在他温柔的安抚下,渐渐止了哭声,呼吸也平稳下来。
她闭上眼,长睫上还挂着泪珠,在烛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萧彻静静看着哭累睡着的她,眼中满是怜惜与无奈。
他伸手,轻轻拂去她睫毛上的泪珠,低声呢喃:“乖阿愿,别怪阿兄欺负你。阿兄只是想让你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你不争就能不争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你终会意识到,阿兄是你一个人的时候,你才能有真正的依仗。”
沈莞在他怀里,似乎睡熟了。
萧彻却一夜未眠。
他就这样抱着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卑鄙。
用这种方式逼她认清现实,逼她依赖他。
可他别无选择。
他等不及了。
翌日,选秀的消息正式传开。
前朝后宫,一片沸腾。
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个个摩拳擦掌,开始为女儿、侄女、族女准备起来。衣裳首饰、才艺礼仪,样样都要精益求精。
陆府。
陆野墨下朝回府后,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
管家陆忠进来禀报:“少爷,表小姐那边…尚衣局送了选秀的规矩册子来。”
陆野墨手中书卷一颤。
选秀…
清漪也在候选之列。
他站起身,往后院走去。
西厢房里,林清漪正坐在窗前绣花。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垂着眼,神色专注,侧脸优美如画。
“清漪。”陆野墨在门外唤道。
林清漪抬起头,见他进来,放下绣绷起身:“表哥。”
陆野墨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表哥有话要说?”林清漪轻声问。
“清漪,”陆野墨斟酌着措辞,“选秀之事…你可知道了?”
林清漪点点头:“知道了。尚衣局送了册子来,嬷嬷正在看。”
“你…”陆野墨看着她平静的脸,“可愿入宫?”
林清漪沉默片刻,抬眼看他:“表哥希望清漪入宫吗?”
陆野墨心中一紧。
他自然不希望。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
“若你不愿,”他听见自己说,“表哥可以去求陛下,请求恩典,免去你的候选资格。你是孤女,家中无人,陛下或许会准。”
林清漪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最终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清漪不想让表哥为难。”
陆野墨心头一震。
她总是这样懂事。
懂事得让人心疼。
“清漪,”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不必考虑表哥。只要你愿意,表哥…”
“表哥。”林清漪打断他,抽回手,垂下眼,“清漪…愿意的。”
她说得平静,可陆野墨却听出了她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为何?”他问。
林清漪抬眼看他,眼中神色复杂难辨。她想起了那日在宫中,远远看见的那个玄色身影。
高大挺拔,威仪天成。
只一眼,便入了心。
“宫中…锦衣玉食,有何不好?”她轻声反问,避开了他的问题。
陆野墨看着她,久久无言。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既如此…表哥会为你打点好一切。”
“谢谢表哥。”林清漪福身。
陆野墨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林清漪已重新坐下,拿起绣绷,继续绣花。
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垂着眼,侧脸平静无波。
可陆野墨知道,他已经看不清她了。
京中最有名的绸缎庄“云锦绣坊”这几日生意格外红火。
各家夫人小姐都来挑选衣料,为选秀做准备。
这日,李知微也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淡青色绣竹叶纹的褙子,发间只簪了支玉簪,清雅脱俗,在一众浓妆艳抹的贵女中,格外显眼。
正挑选着衣料,门外又进来一行人。
为首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火红色骑装,眉目英气,身姿挺拔,正是威武大将军冯猛的独女冯婉瑜。
冯婉瑜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泼辣性子,自幼习武,不喜女红,行事作风颇有几分男儿气概。
她一进来,便大大咧咧地嚷道:“掌柜的,把你们这儿最好的料子都拿出来!要鲜亮的,适合本姑娘的!”
掌柜的连忙应下,命伙计搬出各色锦缎。
李知微见状,微微一笑,上前福身:“冯姑娘。”
冯婉瑜回头看她,挑了挑眉:“你是…”
“家父李文正。”李知微温声道,“久闻冯姑娘英姿飒爽,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冯婉瑜打量她几眼,笑道:“原来是李小姐。听说李小姐是京城第一才女,今日一见,确实气质不凡。”
二人寒暄几句,李知微状似无意地提起选秀之事。
“冯姑娘这般品貌,定能入选。”她语气真诚,“只是宫中规矩森严,不比家中自在。冯姑娘性子爽朗,入宫后…可要仔细些。”
冯婉瑜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怕什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本姑娘行事光明磊落,不怕那些弯弯绕绕。”
李知微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愈发温和:“冯姑娘说的是。只是宫中人多眼杂,难免有小人作祟。咱们这些待选的姐妹,该互相照应才是。”
她这话说得大方得体,引得周围几位贵女纷纷侧目,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冯婉瑜也对她多了几分好感:“李小姐说得对。往后入宫,咱们互相照应。”
李知微含笑点头,又与她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走出绸缎庄,贴身丫鬟低声道:“小姐,那冯婉瑜性子莽撞,入宫后怕是要吃亏。”
李知微唇角微扬:“莽撞才好。这样的人,最容易被人当枪使。”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精光:“选秀…不过是开始。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几日后,第一批秀女入宫。
共三十六人,皆是四品及以上官员家的嫡女。她们被安置在储秀宫,由内务府派来的嬷嬷教导宫规礼仪。
储秀宫顿时热闹起来。
各色美人齐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有温婉娴静的,有活泼灵动的,有才情出众的,有容貌绝色的…
人人都想在这一个月的教导期间脱颖而出,给皇帝和太后留下好印象。
而翊坤宫,却依旧安静如常。
沈莞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盛开的玉兰,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久久未翻一页。
选秀开始了。
阿兄…
你真的会纳其他女子入宫吗?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今往后,这深宫之中,她只能争。
“娘娘,”云珠轻声进来,“太后派人送来些时新果子,说是岭南刚进贡的荔枝。”
沈莞回过神,点点头:“收下吧。代本宫谢谢姑母。”
“是。”
云珠退下后,沈莞重新看向窗外。
玉兰花洁白如雪,在阳光下静静绽放。
她忽然想起自己画的那幅荷塘图,想起那两句诗:
守得莲心清如许,
任他风雨满池塘。
守住自己的心。
无论风雨多大,无论池塘多乱。
她沈阿愿,都要守住这颗心。
守住…该守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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