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太极殿内丝竹悠扬。
因是接待他国太子的国宴,规格极高。殿内铺着猩红毡毯,两侧案几排列整齐,美酒佳肴陈列。
文武百官依序而坐,女眷则设于稍远的珠帘之后。
萧彻端坐主位,玄色龙袍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幽光。他身侧是盛装的太后,再往下是几位亲王、郡王。
姜国太子宇文渊的座位设于御座右下首,以示尊贵。他今日换了身大齐风格的锦袍,墨蓝色底子绣银纹,虽少了些姜国的野性,却更显贵气逼人。
宴会开始,照例是歌舞。
一队身着霓裳的舞姬翩跹而入,水袖翻飞,乐声婉转。觥筹交错间,气氛渐暖。
宇文渊端起酒杯,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珠帘之后。那些影影绰绰的倩影中,并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一抹浅碧色。
他心中略感失望,面上却不显,只与身旁的礼部官员低声交谈。
一曲终了,舞姬退下。萧彻举杯:“太子殿下远道而来,朕敬你一杯。”
“谢陛下。”宇文渊起身,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融洽。正当此时,珠帘轻响,太后在宫人搀扶下起身更衣。珠帘掀起又落下的一瞬,宇文渊的目光恰好看过去。
然后,他定住了。
珠帘后,一个浅紫色的身影正缓缓站起,似是也要随太后离去。烛光透过珠帘,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掩不住那惊心动魄的容颜。
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琼鼻樱唇,肌肤胜雪。最动人的是她周身那种气质,清冷中带着娇憨,端庄里藏着灵动,像一支初绽的紫玉兰,在夜色中散发着幽香。
是她。
白日里那个抱着白猫的少女。
宇文渊手中的酒杯微微一倾,酒液洒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冰凉。
他竟浑然不觉,只盯着那道身影,直到珠帘完全落下,隔绝了视线。
“太子殿下?”礼部侍郎轻声提醒。
宇文渊猛地回神,低头看了眼洒出的酒,若无其事地放下杯子:“失礼了。”
这一幕,却落入了萧彻眼中。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翻起惊涛。
宇文渊看阿愿的眼神…
那不是一个陌生男子该有的目光。
那是惊艳,是震动,是…势在必得。
赵德胜侍立在萧彻身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叫不好。这姜国太子,眼光也太毒了!满殿女眷,他一眼就盯上了最不该盯的人!
歌舞又起,丝竹声掩盖了殿内微妙的气氛。
萧彻垂眸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脑中飞快转动。
宇文渊留京一年…太长了。
以他今日看阿愿的眼神,这一年里,不知会生出多少变数。
不行。
得尽快把他送走。
一曲终了,宇文渊再次起身,举杯敬向萧彻:“陛下,今日盛宴,宇文感激不尽。这杯酒,敬陛下,敬大齐。”
萧彻端起酒杯,目光与他对上。
两个男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一个深沉如海,一个锐利如鹰。
“太子殿下客气。”萧彻缓缓开口,“两国修好,是百姓之福。朕想了想…”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一转:“为了彰显两国第一次合作的诚意,朕愿再让一步。太子殿下不必在大齐留驻一年,后续…也无需质子。”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连宇文渊都愣住了。
按照和约,他需在京中住一年作为质子,一年后换他三弟前来。这已是他谈判时争取到的最好条件。
可现在,大齐皇帝竟然主动放弃?
“陛下此言…当真?”宇文渊谨慎地问。
“君无戏言。”萧彻放下酒杯,神色平静,“太子殿下可尽快返国,助姜国国主处理政务。你我两国,各守疆界,互通有无,便是最好。”
几个姜国使臣面露喜色。若能免去质子之辱,太子平安回国,此行便是大功一件!
宇文渊却未立刻谢恩。
他站在殿中,看着御座上年轻的帝王,脑中飞快闪过种种可能。
大齐皇帝为何突然让步?
“陛下宽厚,宇文感激。”他再次举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眼中闪过一道锐光,“不过…我姜国既为求和而来,自当拿出足够诚意。”
他转身,对随从示意。
一个姜国使臣捧着卷轴上前,展开,朗声道:“姜国愿奉上边境六城——云州、朔方、安北、宁武、定襄、马邑,作为此次和谈之礼!”
“什么?!”
“六座城池?!”
殿内顿时哗然!
这六城虽非战略要地,却也是实打实的国土!姜国竟如此大方?
萧彻眉头微蹙。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宇文渊继续开口,声音清朗,传遍大殿:“城池为礼,是为诚心。而宇文另有一请——”
他转身,面向萧彻,一字一句道:“宇文愿以太子妃之位,求娶大齐荣宸郡主!”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丝竹声都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珠帘之后。
已经回来的沈莞坐在帘后,手中的帕子无声滑落。
她脸色瞬间苍白。
太子妃?
姜国?
远嫁异国,此生再难归…
太后猛地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指节发白。老太太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知此等场合,她若开口阻拦,便是干预朝政,有损国体。
珠帘外,沈壑岩霍然起身,虎目圆睁:“不可!”
他身侧几个武将也跟着站起,脸色铁青。
沈莞是沈家唯一的血脉,是大哥留下的独女!怎能远嫁姜国那蛮荒之地?!
文官队列中,丞相李文正却抚须沉吟,片刻后缓缓道:“陛下,老臣以为…此乃好事。”
“丞相!”沈壑岩怒视。
李文正不理会他,继续道:“六座城池,外加太子妃之位,姜国诚意十足。若两国联姻,边境可保数十年太平。荣宸郡主身份尊贵,嫁与姜国太子为正妃,也不算辱没。”
“正是!”几个文官附和,“两国联姻,自古有之。荣宸郡主能为国分忧,是郡主的福气,也是大齐的福气!”
“放屁!”沈壑岩气得口不择言,“你们怎么不把自己女儿嫁过去?!”
“沈将军慎言!”李文正沉下脸,“此乃国事,岂容你肆意妄为?”
两边争执不下,殿内乱成一团。
萧彻端坐御座,面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求娶阿愿?
好一个宇文渊!
好一个姜国太子!
他竟敢…竟敢把主意打到阿愿头上!
“陛下,”宇文渊再次开口,声音压过殿内嘈杂,“若觉六城不足…”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四个字:“再加一座…铁矿。”
“铁矿?!”
“姜国竟愿让出一座铁矿?!”
这下,连原本反对的武官都动摇了。
城池可夺,铁矿难求!姜国盛产精铁,其铁矿品质冠绝诸国。若得一座铁矿,大齐军械将提升不止一个档次!
这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萧彻。
沈莞在帘后,指尖冰凉。
她听出来了。
六城加一矿…这是足以让任何帝王心动的价码。
她的命运,此刻就系于御座上那个男人一念之间。
他会…答应吗?
萧彻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殿内众臣。
他看到了李文正眼中的算计,看到了沈壑岩的焦急,看到了其他官员的动摇。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宇文渊脸上。
这个姜国太子,正坦然与他对视,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光芒。
萧彻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宇文渊心头莫名一紧。
“太子殿下厚爱,朕心领了。”萧彻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只是荣宸郡主乃朕之表妹,太后心头肉,婚姻大事,不可轻率。此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
不是拒绝,也不是答应,而是…拖延?
宇文渊眸光微闪,却未纠缠,只躬身道:“是宇文唐突了。陛下慢慢考虑,宇文…不急。”
不急?
萧彻心中冷笑。
你不急,朕急。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
歌舞又起,却无人有心欣赏。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测: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婚事…成还是不成?
沈莞坐在帘后,手心里全是冷汗。
太后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别怕,有姑母在,绝不会让你嫁去那蛮荒之地。”
沈莞勉强笑了笑,心中却一片冰凉。
若真到了国事需要的时候…姑母又能如何呢?
宴至亥时方散。
宇文渊告辞时,目光再次投向珠帘,虽看不到人,却似穿透那层遮挡,看到了那个浅紫色的身影。
他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荣宸郡主…
他宇文渊看上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夜深人静,乾清宫。
萧彻独坐灯下,面前摊着大齐疆域图。
赵德胜小心翼翼奉上热茶:“陛下,夜深了,该歇了。”
“朕睡不着。”萧彻盯着地图上姜国与大齐的边界,“六城一矿…好大的手笔。”
“陛下…”赵德胜迟疑,“您真的…考虑让郡主和亲?”
萧彻抬眼,眸中寒光凛冽:“你说呢?”
赵德胜心头一颤,不敢再说。
“宇文渊这是阳谋。”萧彻手指点在地图上,“他知道,六城一矿,朝中必有人心动。他更知道,若朕拒绝,那些文官便会说朕‘为私情误国事’。他是算准了,朕不得不考虑。”
“那…”
“但朕不会让阿愿嫁过去。”萧彻声音斩钉截铁,“不过…这倒是个机会。”
“机会?”
萧彻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巍峨的宫城:“阿愿一直以为,朕待她只是兄妹之情。太后一心想为她择婿,她也总说不急。如今宇文渊这一求娶…”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深邃的光芒:“正好让阿愿明白,她的婚事,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更不是太后能完全做主的。这深宫之中,这朝堂之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她若想安稳,若想不被当作筹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唯有进宫,让朕护着她。”
赵德胜恍然大悟。
陛下这是…要借宇文渊的求婚,逼郡主看清现实,…自愿选择入宫?
“可是陛下,若郡主倔强不从…”
“她不会。”萧彻语气笃定,“阿愿是清醒的。她知道什么是死局,什么是活路。更何况…”
他眼中掠过一丝柔软:“朕不会逼她。朕会让她知道,这深宫虽险,但有朕在,便是她最安稳的归宿。”
窗外,月色凄清。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无眠。
慈宁宫偏殿,沈莞靠在床头,怀中抱着雪团。
猫儿已睡着,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她却睁着眼,望着帐顶。
姜国太子妃…
远嫁异国…
她想起父亲生前常说:沈家儿女,宁可战死沙场,绝不屈膝事敌。
可如今,不是战事,是和亲。
不是屈膝,是…交易。
用她一生的自由,换六城一矿。
值吗?
对她而言,不值。
可对朝廷而言呢?对百姓而言呢?
沈莞闭上眼,心乱如麻。
她不怕远嫁,不怕异国他乡。她怕的是…身不由己。
怕的是,终其一生,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雪团,”她轻声呢喃,“我该怎么办?”
猫儿在梦中动了动爪子,似在回应。
夜色深沉,前路茫茫。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