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乾清宫前白玉石阶上的露水还未散去,陆野墨与户部侍郎刘泽兴已跪候在殿外。
昨夜亥时接到口谕,二人几乎一夜未眠。刘泽兴是萧彻登基后一手提拔的寒门能吏,素以干练务实著称;而陆野墨则是新晋状元,圣眷正隆。此番搭档南下赈灾,在朝中已是议论纷纷。
“宣——翰林院修撰陆野墨、户部侍郎刘泽兴觐见!”
赵德胜的声音穿透晨雾。二人整肃衣冠,躬身入殿。
西暖阁内,萧彻已换上常服,正站在大齐疆域图前。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目光先落在刘泽兴身上:“刘卿,朕派你与陆修撰同往,可知深意?”
刘泽兴撩袍跪地:“臣明白。此次赈灾,重在实效,贵在迅速。臣必当竭尽全力,调配钱粮,安抚灾民,不使陛下忧心。”
萧彻点点头,又看向陆野墨。这个昨日还在翰林院整理文牍的年轻官员,此刻神色沉静,青衫之下肩背挺直,全无半分怯意。
“陆野墨,你奏折中所提‘以工代赈’、‘分片包干’之法,甚好。但纸上谈兵易,实地施行难。江湖二州情形复杂,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你二人前去,既要救灾民于水火,也要防宵小从中作梗。”
萧彻从案上拿起两枚令牌,“这是朕的密令,若遇紧急情况,可调当地驻军协助,必要时先斩后奏。”
陆野墨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令牌,冰凉触感直透心底。他抬起头,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三日内出发。”萧彻走回御案后,“所需钱粮,朕已命户部从内库先拨三十万两,另调京仓粮米五万石。后续会从邻近州府调集。记住,灾民要救,堤坝要修,但人心更要稳。去吧。”
“臣等告退。”
退出乾清宫时,天光已大亮。陆野墨望着远处宫墙的飞檐,深吸一口气。刘泽兴在他身侧低声道:“陆修撰,时间紧迫,我们先去户部对接钱粮事宜,再拟定随行人员名单。”
“刘大人所言极是。”陆野墨收回目光,“下官初涉实务,还望刘大人多多指点。”
刘泽兴看着他诚恳的神色,心中暗暗点头。这位状元郎,倒不是空谈之辈。
三日后,一支百余人的赈灾队伍自京城南门出发。陆野墨与刘泽兴骑马在前,身后是满载粮米药材的车队,以及从六部抽调的精干吏员、太医署派出的医官。
春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沾湿了青石板路。道路两旁有百姓围观,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那位就是新科状元陆郎?当真年轻!”
“朝廷这次动作快,希望江南的乡亲们能挺过去…”
陆野墨勒马回望,巍峨的京城在烟雨中逐渐模糊。他握紧缰绳,眼中闪过坚定之色。
这一去,是考验,也是机遇。
队伍日夜兼程,十日后抵达江州地界。还未入城,便见沿途灾民扶老携幼,衣衫褴褛,在泥泞中艰难跋涉。
被洪水冲毁的房屋只剩断壁残垣,田野一片汪洋,水面上漂浮着牲畜尸骸,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绝望的气息。
陆野墨心中一紧,翻身下马。一个老妇抱着奄奄一息的孩童跪在路边,见到官服,颤巍巍伸出手:“大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刘泽兴立即下令开仓放粮,设立临时粥棚。陆野墨则带人勘察堤坝溃决处,召集当地官吏、乡绅询问详情。
情况比奏报中更严峻。江州知州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官僚,说话滴水不漏,却处处推诿责任;地方世家把持着大半存粮,囤积居奇;而溃堤的真正原因,竟是去年修堤款项被层层克扣,所用建材以次充好…
“岂有此理!”陆野墨将一份残缺的账册摔在案上,素来温润的脸上罕见地浮现怒色,“五万两修堤银,到实际施工不足两万!这是拿百姓性命当儿戏!”
刘泽兴按住他的肩:“陆修撰,冷静。现在首要之事是救灾,追责可暂缓。这些账册证据先收好。”
陆野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刘大人说得对。当务之急有三:一,立即组织青壮灾民,以工代赈,抢修主要堤坝缺口;二,严令地方富户开仓平粜,违者以囤积居奇论处;三,设立灾民安置点,统一分发口粮、药材,防止疫病蔓延。”
“好。”刘泽兴赞许道,“我负责钱粮调配和安置点,你带人督修堤坝。江州水利同知王大人还算实干,可用。”
二人分工明确,赈灾工作迅速铺开。
陆野墨脱下官袍,换上简便衣衫,每日在堤坝上奔走。他亲自丈量缺口,与老河工商议方案,督促施工。饿了就与民夫一起吃大锅粥饭,困了便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和衣而卧。
起初,当地胥吏见他年轻,又是翰林清贵出身,不免有些轻慢。但几日下来,见他处事果断、精通算法、且真正与民同苦,态度渐渐转变。
这日黄昏,陆野墨正在查看新筑堤基,一个满身泥水的年轻吏员跑过来:“陆大人!上游又下雨了,水位开始上涨!照这个速度,新堤恐怕撑不到完工!”
陆野墨抬头望向阴沉天空,雨水已开始滴落。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冷静下令:“立即抽调所有人手,集中加固最薄弱的三处!派人去通知下游村落,做好应急撤离准备!我去看看备用方案——”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惊呼:“决口了!西边小堤撑不住了!”
陆野墨心头一沉,拔腿就往西边跑。雨越下越大,泥泞难行。等他赶到时,只见一段十余丈的堤坝已被洪水撕开裂口,浑浊的江水正咆哮着灌入。
“沙袋!快抛沙袋!”工头嘶声大喊。
民夫们拼命搬运,但水流太急,沙袋投入即被冲走。缺口在迅速扩大。
陆野墨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堆放的几根粗大原木上。他脑中灵光一闪:“快!将原木用铁索连成排,沉入缺口前端,减缓水势!再抛沙袋!”
“这…这能行吗?”有人迟疑。
“按我说的做!”陆野墨的声音在风雨中异常坚定,“王工头,你带人连木排!李书吏,去调所有可用绳索铁链!”
关键时刻,他展现出超越年龄的决断力。众人见他如此果断,也顾不上许多,立即行动起来。
半个时辰后,三道以原木、铁索和巨石组成的临时屏障沉入水中,汹涌的水流果然被分散、减缓。民夫们趁机疯狂抛填沙袋、石料。
雨一夜未停,陆野墨也一夜未合眼。他站在最前线指挥,浑身湿透,声音嘶哑。直到黎明时分,缺口终于被成功堵住。
当第一缕晨光照在满是泥污却挺立不倒的新堤上时,不知谁先欢呼起来,接着所有人都跟着欢呼雀跃。
陆野墨扶着湿滑的木桩,望着平息的水面,终于松了口气。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陆大人!”王工头赶紧扶住他,“您快去歇歇吧!这儿有我们看着!”
陆野墨摇摇头,哑声道:“去统计损失,看看下游村落可有受灾。另外…”他顿了顿,“昨夜参与抢险的所有民夫,今日口粮加倍,每人另发一百文工钱,从我俸禄里出。”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接着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消息传到刘泽兴耳中,这位素来严肃的侍郎也不禁动容:“后生可畏啊…”
在陆、刘二人雷厉风行的整治下,江州灾情终于初步控制。灾民得到安置,疫情未大规模爆发,堤坝修复工作也步入正轨。
十日后,刘泽兴写的第一份详细奏报,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奏报中,他如实禀报了灾情进展,特别提及陆野墨的实干与担当,也隐晦点出地方官员贪腐、世家囤粮等问题。
乾清宫,萧彻看完奏报,冷峻的眉眼略微舒展。
“看来,朕没看错人。”他将奏报放下,对赵德胜道,“传旨嘉奖,命他们继续尽心办差。另外,让御史台派两人暗中去江州,查查那些账册的事。”
“遵旨。”
然而,就在南方灾情刚现曙光之际,一道染血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如惊雷般劈进皇城。
“报——南疆紧急军情!姜国大军犯境,连破八城!镇南关告急!”
传令兵浑身是血,跪倒在太极殿前,声音嘶哑绝望。
满朝哗然!
萧彻猛地从龙椅上站起,玄色龙袍翻滚如云:“你说什么?!”
“陛下!姜国集结二十万大军,趁我朝南方水患、边防松懈之际,突然发难!镇南关守将王将军战死,副将重伤,现残余守军退守苍梧城,但…但恐怕撑不过五日!”传令兵叩首泣血,“南疆八城已陷,百姓遭屠戮…请陛下速发援兵!”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大殿。
南方水患已抽调大量钱粮人力,国库本就不丰,北境战后军队尚未完全休整,此刻南疆又起烽烟…
这是大齐立国以来罕见的南北同时告急!
“砰!”
萧彻一拳砸在御案上,案角竟裂开一道细纹。他脸色铁青,眼中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好一个姜国!好一个趁火打劫!”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殿下众臣:“南疆危急,谁愿领兵驰援?”
这一次,武将队列中终于有人出列。
“臣愿往!”周宴单膝跪地,银甲铿锵,“臣虽年轻,但自幼习武,熟知兵法。愿率军南下,收复失地,扬我国威!”
武安侯王安面色微变,却未阻拦。他知道,这是女婿必须走的路。
萧彻看着周宴,这个曾经差点成为沈莞夫婿的年轻人,如今眼中满是坚毅与战意。
他缓缓点头:“准。封周宴为平南将军,率京营三万精锐,即日开拔。”
“臣领旨!”周宴叩首。
就在这时,又一武将出列:“陛下,臣沈铮,愿为周将军副将,同赴南疆!”
众人望去,正是京营参将沈壑岩长子、荣宸郡主的堂兄沈铮。他一身戎装,面容刚毅,眼中毫无惧色。
萧彻眸光微动。沈家…果然是满门忠烈。沈壑战死沙场,其子侄亦不畏死。
“准。”萧彻沉声道,“封沈铮为昭武校尉,辅佐周将军。另,调拨军粮三十万石,军饷五十万两,火器营随行。朕要你们,不仅要收复失地,更要打出大齐的威风,让姜国再不敢犯边!”
“臣等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周宴与沈铮齐声应道,声震殿宇。
退朝后,萧彻独留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重臣商议至深夜。南疆战事突发,必须重新调整全国兵力部署、钱粮调配。
而此刻,燕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密室中,烛火摇曳。慕容桀与荣安长公主对坐,中间摊着一张南疆地图。
“真是天助我也。”慕容桀抚掌而笑,眼中精光闪烁,“萧彻小儿如今南北难以兼顾,朝廷钱粮吃紧,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
荣安长公主纤指轻点地图上某处:“王爷莫急。姜国虽猛,但毕竟劳师远征。周宴那小子有些本事,加上沈家儿郎,未必不能抵挡。我们要的,是趁朝廷虚弱、人心浮动时…”
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慕容桀连连点头:“长公主高见。只是粮草兵器…”
“南方陆氏已暗中筹措。”荣安长公主微微一笑,“只待王爷一声令下。”
二人密谈至深夜,定下数条计策。待到长公主离去,慕容桀独自在密室中踱步,忽听门外传来轻柔脚步声。
“谁?”他警觉回头。
门被轻轻推开,柔嘉端着参茶走进来,轻声道:“父王,夜深了,柔嘉给您送些热茶。”
慕容桀神色稍缓:“放桌上吧。你怎么还没睡?”
柔嘉垂眸:“听闻南疆战事,柔嘉心中不安,睡不着。”她将茶盏放下,目光不经意扫过桌上未来得及收起的地图一角,又迅速移开,“父王也在忧心国事吗?”
“嗯。”慕容桀坐下,揉了揉眉心,“朝廷多事之秋啊。好了,你去歇着吧。”
“是。”柔嘉乖巧应声,退出密室。
回到自己房中,她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狂跳。刚才那一眼,她看清了地图上被朱笔圈出的几个地点——洛城、临漳、武关…
那是大齐腹地的军事重镇,也是…连通北境的要道。
父王和母亲,果然在谋划大事。而且,恐怕已到了关键阶段。
柔嘉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这几个月,她装作顺从,装作认命,甚至主动为母亲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终于换来些许信任,能够偶尔接近书房、密室。
可知道的越多,她心中的寒意越深。
谋逆…那是诛九族的大罪。一旦事发,莫说她这个燕王世子妃,就连母亲荣安长公主,也难逃一死。
不,她不能坐以待毙。
柔嘉打开妆匣底层,取出一支看似普通的银簪。簪身中空,可藏微小字条。
她铺开纸,提笔蘸墨,却又顿住。
写什么?向谁告密?皇帝吗?可证据呢?仅凭一张地图上的几个圈点?
就算皇帝信了,打草惊蛇,父母必会察觉是她泄露。到时…
柔嘉闭上眼,想起母亲这些日子偶尔流露的温情。
手在颤抖。
但下一刻,她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绝。
笔墨落下,娟秀小字在纸上显现:“南疆战起,燕王府密议频繁。地图见洛城、临漳、武关三处标记,疑与北境旧部联络相关。府中暗库或有兵器往来账册。儿性命安危不足惜,唯恐母亲深陷泥淖,万劫不复。求…早做打算。”
她没有署名,只画了一朵小小的、凋零的嘉兰——那是她封号“柔嘉”的花。
将字条卷好塞入簪中,柔嘉唤来贴身侍女:“明日我要去护国寺上香,为南疆将士祈福。早些准备。”
“是,世子妃。”
夜深人静,荣宸郡主府内,沈莞也未能安眠。
云珠为她披上外衫,轻声道:“郡主,还在担心大公子吗?”
沈莞站在窗前,望着南方的夜空:“大哥主动请缨,是沈家儿郎的本色。只是战场凶险…”她顿了顿,“南疆八城陷落,姜国来势汹汹,此战恐怕不易。”
“有大公子和周将军在,一定能打胜仗的。”云珠安慰道。
沈莞点点头,心中却隐隐不安。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水患、战事——未免太过巧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局势走向混乱。
她想起前几日太后召见时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皇帝眼中日益深沉的疲惫…
还有,陆野墨。
那个清俊如玉的状元郎,他写来的那份赈灾条陈,她偶然在太后处见过抄本,字里行间的务实与担当,令人动容。
若没有这些变故,太后原是想…
沈莞摇摇头,挥去杂念。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云珠,明日你出宫一趟,去找大嫂赵明妍,把我名下的几个铺子这月的收益清点出来,全部换成粮食药材。”沈莞转身吩咐,“大哥出征,叔父在京营责任重大,我们不能让将士们寒心。另外,以我的名义,捐五千两给朝廷充作军饷。”
云珠一惊:“郡主,这…您的嫁妆…”
“钱财身外物。”沈莞神色平静,“国若不安,何来家宁?去吧。”
“是。”云珠肃然应下。
沈莞重新望向窗外。夜色深沉,星子晦暗。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偌大的京城,这看似繁华稳固的大齐,实则已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她能做的,唯有尽力守住自己在乎的人,在这乱局中,寻一条安稳的路。
只是不知,那条路,最终会通向何方。
乾清宫,萧彻也立于窗前,同一片夜空下。
赵德胜悄声禀报:“陛下,影卫传来消息,燕王府今夜长公主密谈至亥时三刻。柔嘉郡主送茶后,回房许久未熄灯。另外,荣宸郡主那边,明日要捐粮捐银…”
萧彻听着,面无表情。
良久,他才开口:“传令玄枭,盯紧燕王府一切动向,特别是兵器、粮草往来。南疆战事期间,京城绝不可乱。”
“遵旨。”
“还有,”萧彻转过身,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告诉太后宫中的人,保护好荣宸郡主。若有任何异常…立即来报。”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赵德胜心头一凛,躬身应下。
待殿内只剩一人,萧彻走回御案前,摊开一张宣纸。笔尖蘸墨,却久久未落。
纸上最终只写下四个字:南北烽烟。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纷乱时局、将这万里江山、将心中所有翻涌的思绪,都凝于笔端。
窗外,夜风骤起,卷起零落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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