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宫宴那夜的廊下相遇,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柔嘉郡主的心底。回府的马车上,慕容宸始终闭目假寐,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柔嘉安静地坐在一旁,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将那袭华美的绯色宫装掐出了深深的褶皱。
她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挂满红灯的街景,第一次觉得,这万家团圆的喜庆灯火,如此刺眼,如此冰冷。
回到燕王府,慕容宸径直去了书房,连一句交代都无。
柔嘉独自回到新房——这间装饰喜庆、却从未让她感到温暖的屋子。
陪嫁嬷嬷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伺候安歇,她只轻轻摇了摇头,褪去繁复的宫装头面,换上素白的寝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
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清丽,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与她年纪不符的沉郁与憔悴。她想起第一次在宫中见到慕容宸,他沉稳持重,英气勃勃,与那些浮夸的京城子弟截然不同,让她一眼就丢了心。
她想起梅园赠梅,他眉眼温和,言语体贴,让她以为终于觅得了良人。她想起大婚之夜那场粗暴的掠夺,想起他此后日复一日的冷漠疏离,想起宫宴上他看向另一位女子时,那无法掩饰的、灼热而痛苦的眼神……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场她一厢情愿的幻梦。
泪水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落在冰冷的梳妆台上。
她抬手抹去,却又有新的涌出来。这个除夕夜,外面是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和绚烂的烟花,而她守着一室清冷,不知道流了多少泪,直到天色将明,才勉强阖眼。
新年伊始,按例有几日休沐。慕容宸大多时候待在书房,或是外出与昔日北境旧部、京城新结交的“友人”饮酒密谈,极少回后院。
即便回来,也是神色冷淡,言语寥寥。
偶尔同房,也是例行公事般的冷漠,再无新婚那夜被药物催动下的狂暴,却也绝无半分温存。
柔嘉变得越发沉默。她不再像初嫁时那般,每日精心装扮,满怀期待地等他回来。
她只是安静地打理着王府内宅的事务,这本该由她这个世子妃主持,之前慕容宸以她新嫁、不熟悉为由,一直让王府旧人管着,如今那些人见她失了世子欢心,越发怠慢。
柔嘉却不声不响地接了过来,她自幼受长公主教导,理家掌事本是看家本领,不过几日功夫,便将一团乱麻的王府内务梳理得井井有条,赏罚分明,下人渐渐不敢小觑。
只是她的心,却一日比一日冷。
转眼到了上元灯节前夕。
这日傍晚,厨房做了慕容宸幼时在北境常吃的一种奶酥点心,据说他颇喜欢。柔嘉看着那碟子精巧的点心,心中挣扎了许久。
或许……再试一次?或许宫宴那日只是他酒后失态?或许时间久了,他能看到她的好?
她端着点心,走向书房。书房外守着的心腹侍卫见是她,略一犹豫,还是放行了,只低声道:“世子正在与王爷议事。”
柔嘉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她走到书房门口,正要抬手叩门,里面却传出了燕王慕容桀压低的、带着厉色的声音:
“……宸儿,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不过一个女人,还是陛下看重的人,你也敢惦记?如今紧要关头,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柔嘉的手僵在半空。
慕容宸的声音随即响起,带着压抑的烦躁与不甘:“父王!儿子知道轻重!只是……儿子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他萧彻就能……”
“住口!”慕容桀低喝,“就凭他是君,我们是臣!就凭这天下姓萧不姓慕容!你给为父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长公主那边已经联络了南方几家,粮草军械的通道正在打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蛰伏,是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
后面的话,慕容桀压得更低,柔嘉听不真切,但“粮草军械”、“时机成熟”这几个字,却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四肢冰凉,心跳如鼓,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们……他们在图谋什么?帝位?!
这个认知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后退一步,背脊紧紧贴在冰冷的廊柱上,才勉强没有发出声响。
手中盛着点心的托盘微微颤抖,瓷器相碰,发出极轻微的叮当声。
“谁在外面?!”慕容宸警觉的声音传来。
柔嘉吓得魂飞魄散,她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是我。厨房做了些点心,我给父王和夫君送来。”
书房内静了一瞬,门被拉开。
慕容宸站在门口,面色沉沉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她平静的表象:“何时来的?怎不叫人通传?”
“刚到,听到父王与夫君在议事,不敢打扰。”柔嘉垂下眼睫,将托盘递上,“点心趁热用才好。”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甚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被夫君冷落已久的委屈与讨好。
慕容宸审视了她片刻,似乎没看出什么破绽,这才接过托盘,语气依旧冷淡:“有劳。我与父王还有要事,你先回去吧。”
“是。”柔嘉福了福身,转身离开。她走得平稳,步伐不快不慢,直到拐过回廊,确认身后无人跟来,才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关上房门,她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图谋帝位……母亲……南方……粮草军械……
母亲一定也是知情的,甚至可能深度参与了!怪不得母亲总说,不需要太久,慕容宸就会敬重她。
母亲所求的,哪里是女儿的婚姻幸福,分明是那滔天的权势,是把她送上那世间女子最尊贵的位置,皇后!
可那是谋逆啊!是诛九族的大罪!
柔嘉虽然单纯,却不傻。她生长在皇家,耳濡目染,岂会不知谋反的下场?当今陛下年轻,手段却老辣深沉,登基以来肃清前朝积弊,整顿军务,绝非庸主。
燕王失了兵权,被圈禁京城,看似落魄,实则陛下必然有所防范。长公主虽有些南方根基,但怎能与坐拥天下、名正言顺的皇帝抗衡?
这根本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豪赌!一旦败露,便是灭顶之灾!
她该怎么办?
告诉陛下?那是她的夫君,是母亲的盟友,一旦揭发,慕容家满门抄斩,母亲也难逃牵连,她自己作为世子妃,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装作不知?任由他们行事,等待那必然到来的血腥结局?然后跟着一起沉沦地狱?
不……她不想死。她更不想母亲死。
泪水再次盈满眼眶,但这一次,没有落下。她抬手用力擦去,眸色在泪光洗刷后,反而显出一种异常的清明与坚定。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晚上,柔嘉让人去请慕容宸,说是有事相商。慕容宸过了许久才来,神色间带着被打扰的不耐:“何事?”
柔嘉让侍女都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她看着他冰冷的脸,心脏依旧会抽痛,但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慌乱无措。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顺而带着一丝怯懦:“夫君……明日是上元灯节,京中有灯市,听说很是热闹……我们……可否一同去看看?”她抬眼,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我们成婚以来,还未曾一同出游过。”
这是她最后一次尝试,给自己,也给这场婚姻,一个微弱的可能。
慕容宸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可笑,又有些麻烦。
他瞥了她一眼,语气冷淡:“明日我有事。灯市人多杂乱,你身子弱,还是在府中歇着吧。若无其他事,我先走了。”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她为何想去,也没有丝毫犹豫。
柔嘉看着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心中酸涩难当,像是被浸在了陈年的醋坛里,又疼又闷。
终究……自己还是这般没福气。
也好。这样,她最后的那点犹豫,也可以放下了。
第二日,柔嘉回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见她回来,很是高兴,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见她气色比宫宴时更差了些,眼中便流露出心疼:“我儿可是在王府受了委屈?慕容宸那小子,待你不好?”
柔嘉依偎在母亲身边,感受着久违的温暖,鼻尖一酸,轻声道:“母亲,女儿……不是很快乐。”
长公主抚摸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母亲知道。那慕容宸心气高,又失了兵权,心中郁结,难免迁怒。你再忍耐些时日,待我们……待一切妥当,他自然会明白你的好,敬重你,看重你。”
柔嘉抬起头,看着母亲依然美丽却透着精明算计的脸庞,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也破灭了。她试探着,声音更轻,带着一丝祈求:“母亲……我们……我们还能不能走?回南方去?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长公主闻言,脸上的温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
她松开柔嘉的手,坐直了身子,眉眼沉凝:“走?回南方?柔嘉,你可知母亲为了今日,筹划了多久?离开了京城,离开了权力中心,我们母女算什么?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活吗?”
她看着女儿茫然又受伤的眼睛,语气缓了缓,却更加斩钉截铁:“柔嘉,你要明白,这世道,对女子尤为苛刻。男人?爱情?那都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今日他能爱你宠你,明日便能弃你如敝履!唯有权力,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女人最好的铠甲,最贵的补品!它能保你荣华富贵,保你受人敬畏,保你一世尊荣!慕容宸现在或许对你不好,但没关系,只要他能登上那个位置,你便是皇后!到时候,天下女子,谁及你尊贵?他敬不敬你,爱不爱你,又有什么要紧?”
柔嘉定定地看着母亲的眼睛,那双曾经温柔呵护她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对权力的炽热渴望,再也找不到半分她记忆中纯粹的爱怜。
她知道,母亲不会回头了。母亲的野心,母亲的筹谋,早已将她们母女,牢牢绑在了燕王府这艘注定驶向惊涛骇浪、乃至可能沉没的船上。
她想起幼时,依稀听老嬷嬷提过,她本该有个弟弟的。
只是母亲怀胎数月后,不知为何,突然小产了。后来她隐约明白,或许是母亲担心生下儿子,会分走父亲和家族对她的宠爱与关注,更怕有了儿子,她这个女儿便不再是唯一。
母亲对她,确确实实有着一份几乎偏执的、唯一的爱。只是这份爱,不知何时起,扭曲成了必须将她推向权力顶峰、成为最尊贵女人的执念。
母亲,您可知道,柔嘉并不想做什么最尊贵的女人。
柔嘉只想和母亲在一起,平安喜乐,就好。
可是如今,燕王父子在谋逆,母亲深陷其中。她劝不了母亲回头,也阻止不了燕王父子的野心。这滔天巨浪面前,她渺小如尘埃。
或许……她能为母亲做的,只剩下最后这件事了。
回到燕王府,柔嘉仿佛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暗自神伤,也不再试图讨好慕容宸。
她将全部精力都投注在管理中馈上,行事越发沉稳干练,赏罚分明,恩威并施,不过半月,便将王府内宅打理得铁桶一般,连慕容桀都听说了,对这个儿媳的治家能力暗自点头。
慕容宸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她不再用那种让他心烦的、带着哀求和期待的眼神看他,她变得平静,疏离,却又将他的起居饮食安排得无可挑剔。
这种恰到好处的“贤惠”与“懂事”,反而让他挑不出错处,加之父亲偶尔的提点,让他明白目前还需维持表面和睦,于是对她的态度,倒也缓和了不少,偶尔会同桌用膳,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柔嘉看着这一切,心中无波无澜。她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她管不了燕王父子,也拉不回母亲的野心。
但她愿意用自己,为母亲,求一条或许可能的生路。
窗外,冬雪渐融,枝头已有嫩芽萌发。
春天要来了。
可柔嘉的心,却已提前进入了寒冬。
她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或许布满荆棘,甚至可能通向毁灭。
但她别无选择。
为了母亲。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