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天未亮,皇帝萧彻便起身,依礼制前往太庙祭祖。整套仪程庄严肃穆,冗长繁复,从晨光熹微直至日上三竿。
祭祀完毕,又于奉先殿接受宗室亲贵的朝贺,接着是赐宴,与重臣叙话……一整套流程下来,待萧彻终于能喘口气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他并未回乾清宫,而是直接去了慈宁宫。皇家规矩,除夕夜,皇帝须与太后共进晚膳,以示孝道,亦是“团圆”。
慈宁宫内早已布置得喜庆温暖。宫灯换上了大红的罩子,窗上贴着精巧的窗花,连炭盆边的铜罩上都系了红绸。
太后今日也穿了身绛紫色团福纹的宫装,气色看起来不错,正由苏嬷嬷陪着,在殿内等着皇帝。
萧彻进来,行礼问安:“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新年安康,福寿绵长。”
太后笑着让他起身,拉他在身边坐下,仔细端详他片刻,心疼道:“忙了一整天,累了吧?脸上都见着乏了。苏嬷嬷,快把温着的参汤端来。”
萧彻接过参汤,慢慢饮下,暖意入腹,驱散了些许疲惫。晚膳早已备好,大家对坐用膳。
席间多是太后在说,问些祭祀可还顺利,朝臣们可有要事,萧彻简洁应答,气氛倒也温馨。
膳毕,宫人撤去残席,沈菀奉上香茗点心。太后捧着茶盏,看着灯火下儿子越发成熟沉稳、却也越发孤高清冷的面容,心中忽然感慨万千。她踌躇片刻,终是开了口:
“皇帝,过了年,你又长了一岁。这后宫……至今空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前朝那些老臣们,怕是年后又要上折子催请选秀了。”
殿内暖融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萧彻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抬眸看向太后。
烛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一片沉静无波,看不出喜怒,但那眸色,却分明比平日更加幽深了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母后说的是。只是年前年后,政务繁杂,北境虽暂安,南边却还有些事务需要厘清。选秀之事,关乎国体,不宜仓促。”
他顿了顿,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下首沈菀的位置
“待春闱过去,朝局稳当些,再议不迟。”他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实则仍是拖延的答复。
太后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心中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儿子心思难测,对选秀一事似乎总有些抵触?
但他是皇帝,绵延子嗣、平衡朝局是他的责任。她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两句,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说起春闱……开春后,新科进士们游街夸官,倒是京城一景。到时候,让阿愿也出去瞧瞧热闹,散散心。”
太后说着,脸上露出慈和的笑意,“那孩子过了年也大了一岁,亲事……也该正经议起来了。哀家瞧着,翰林院里几位年轻的编修、还有京中几户清流人家,倒是有几个品貌不错的儿郎……”
萧彻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面色依旧沉静,只是那摩挲的力道,似乎微微重了一丝。他没有打断太后,只是安静地听着。
太后絮絮地说着,末了叹道:“阿愿是个好孩子,模样性情都是顶尖的。只是她父母去得早,咱们得多替她操心。皇帝,你虽是她阿兄,但也是天子,眼界广,若见了合适的青年才俊,也多替她把把关。”
一直垂眸敛目的沈莞,此刻不得不抬起头,脸颊微红,低声道:“姑母……阿愿还小,还想多陪姑母几年……”
“傻孩子,女儿家青春有限。”太后拍拍她的手,“姑母自然想多留你几年,可也不能耽误了你。这事,姑母和你阿兄都会替你留意着。”
萧彻的目光落在沈莞微红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淡淡附和了一句:“母后说的是。阿愿的婚事,自当慎重。”
又说了会儿闲话,太后毕竟年事已高,熬不得夜,眼见着时辰不早,精神便有些不济。萧彻起身告退,他还要回乾清宫守岁,处理一些紧急奏报,并等待子时接受百官在午门外的朝贺。
“皇帝且去忙吧,哀家这里不用你守着。”太后叮嘱,“只是守岁辛苦,到了后半夜,记得用些热食垫垫,莫要空着肚子熬坏了身子。”
她想了想,对沈莞道,“阿愿,你年轻,精神好些。待子时过后,宫里各处送了饺子来,你挑一份好的,给你阿兄送过去。他那边都是伺候笔墨的太监,未必想得这般周到。”
沈莞乖巧应下:“是,姑母。”
萧彻看了沈莞一眼,没说什么,行礼退出了慈宁宫。
子时正,午门外钟鼓齐鸣,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开,绚烂夺目,映亮了半边天际。整个京城仿佛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喧嚣与喜庆中。
宫中各处也开始互送年节食物,慈宁宫小厨房精心准备的饺子也热气腾腾地出锅了。太后已然安歇,沈莞依着吩咐,让人用食盒装了一份最精致的,自己披上厚斗篷,提着羊角宫灯,带着云珠,往乾清宫而去。
乾清宫西暖阁内,灯火通明。萧彻已换下了沉重的朝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正坐在临窗的大书案后批阅奏章。
殿内炭火充足,温暖如春,却依旧显得空旷寂静,只有他偶尔翻动纸页和笔尖划过奏折的细微声响。
赵德胜禀报荣宸郡主到了时,萧彻笔尖微微一顿,抬眸:“让她进来。”
沈莞提着食盒走进来,只觉得殿内暖意扑面,还带着一丝独属于他的清冽龙涎香气。
他坐在巨大的书案后,身后是满架的书卷,面前是堆积的奏章,烛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却更凸显出那份身处权力之巅的孤高与威仪。
此刻的他,与白日祭祀时那个威严的帝王,与在慈宁宫用膳时那个沉默的儿子,似乎又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刻意彰显的威压,多了几分……属于个人的、真实的疲惫与寂寥。
“阿兄,”沈莞上前,将食盒放在书案一角,福身行礼,“姑母让我送些饺子过来,给阿兄守岁时垫垫肚子。”
萧彻放下笔,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脱去了斗篷,里面是一件家常的杏子黄绫袄,未施粉黛,青丝松松绾着,许是走了段路,脸颊被夜风吹得微微泛红,眼眸在烛光下清澈明亮,像是将窗外寒夜的星光都盛了进来,为这清冷肃穆的御书房带来一抹鲜活的暖色。
“有劳你了。”他语气温和了些,“坐吧。外头冷,喝杯热茶暖暖。”
赵德胜早已机灵地奉上热茶,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外间。
沈莞在书案下首的绣墩上坐下,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萧彻打开食盒。食盒里是白白胖胖的饺子,还配了几样清爽小菜和一碟醋汁。
“阿兄趁热用些吧,姑母特意嘱咐的。”沈莞轻声道。
萧彻夹起一个饺子,蘸了醋,慢慢吃了。动作优雅,不急不缓。吃了几个,他便放下了筷子,看向沈莞:“你自己可用过了?”
“用过了,在慈宁宫陪着姑母用的。”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墙外百姓守岁的喧闹声。
这种独处的静谧,让沈莞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想到晚膳时太后提起的选秀和她的婚事,神色不由得发散了。
“守岁……倒是有些无聊。”萧彻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目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奏章,又看向一旁空闲的宣纸和画笔,“不如……陪朕作幅画?也算是应个景。”
沈莞微愕。除夕守夜,皇帝邀她作画?这似乎……于礼不合。但她看着萧彻那双深不见底却似乎带着一丝难得闲适的眼眸,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
她想起他这些日子对自己的维护,想起那斛东海明珠,想起“荣宸郡主”的封号……阿兄只是觉得守岁无聊,想找点事做?陪一陪吧。
“臣女……画技粗陋,恐污了阿兄的眼。”她委婉道。
“无妨,随意些便好。”萧彻已起身,走到了书案另一侧,那里早已备好了颜料清水。他亲自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将一支兼毫笔递给她,“画你心中所想即可。今日不论君臣,只当是……兄妹守岁闲趣。”
话已至此,沈莞只得接过笔,走到案前。
她凝神想了想,提笔蘸墨,并未画常见的岁寒三友或福寿图案,而是寥寥数笔,勾勒出京城的轮廓——巍峨的宫墙,繁华的街市,熙攘的人群,远处还有孩童燃放爆竹的小小身影。
她笔触灵动,虽不精细,却自有一股鲜活的生活气息跃然纸上,仿佛能听见市井的喧闹,闻到空气中的硝烟与食物的香气,正是人间烟火、盛世升平的除夕景象。
萧彻站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专注而柔和,长睫微垂,鼻尖小巧,随着呼吸轻轻翕动。身上传来极淡的馨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他看着她笔下渐渐成型的画卷,眼神幽深。
待沈莞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笔,轻声道:“阿兄,我画好了。”
萧彻这才收回目光,看向画作。他拿起另一支笔,蘸了朱砂,在画卷中央、那象征皇宫最高处的城楼飞檐之上,细细勾勒。
沈莞好奇地看着。只见他笔法沉稳利落,不过片刻,城楼之上,便多了一个凭栏远眺的女子背影。
那女子身姿窈窕,衣裙仿佛随风轻扬,虽只有一个背影,未见面容,却已能让人感受到一种遗世独立的清艳风华。
朱砂点染的裙裾,在黑白水墨的京城背景中,格外醒目,如同灰暗世界里唯一一抹亮色。
“这是……”沈莞有些不解。
萧彻放下笔,目光落在画中那抹朱红背影上,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太平盛世,锦绣京城,若无绝色佳人点缀,岂不寂寥?盛世,当配美人。”
沈莞看着那抹背影,心中微微一动。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萧彻,却见他目光依旧落在画上,侧脸线条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她忽然想起晚膳时,太后提起选秀,阿兄虽未明着拒绝,却也未曾松口,只说“春闱过后再议”。
此刻,他画这凭栏美人,说“盛世配美人”……莫非,阿兄心中其实也已有了成家的念头,只是碍于政务繁忙,或是尚未找到合心意的?这画中美人,可是寄托了他对未来皇后的某种想象?
这个念头让沈莞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微妙。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仿佛一直仰望依赖的兄长,忽然有了她不曾了解的另一面,也是有点陌生。
她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调笑弧度,轻声接话:“阿兄画得真好。这美人……想必来日定能母仪天下,与阿兄共赏这盛世江山。”
她语气轻松,带着妹妹对兄长婚事的自然打趣,全然是兄妹情谊范围内的玩笑。
萧彻闻言,倏地转头看向她。
烛光下,她仰着脸,眼眸清澈,唇边那点笑意尚未散去,带着些许天真烂漫的调侃意味,全然没有听懂他话中深意,更没有察觉他此刻眼中瞬间翻涌的、几乎要压制不住的灼热暗流。
他看着她无知无觉的笑脸,胸腔里那股积压已久的情感几乎要破闸而出。
他想抓住她的手,想告诉她这画中美人是谁,想让她看清楚他眼中映出的究竟是谁的影子!
然而,就在这时——
“砰——啪!”
窗外,一道格外璀璨的烟花猛地窜上夜空,轰然炸开,金色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窗棂,也映亮了沈莞骤然抬起的、充满惊喜的小脸。
“呀!好漂亮的烟花!”她瞬间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转身小跑到窗边,微微踮起脚,望向夜空。
萧彻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这样硬生生哽住。他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因烟花而绽放的纯粹笑颜,眼中的灼热渐渐沉淀,化为一片深沉难言的暗色与……一丝无奈的宠溺。
也罢。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缓缓走到她身后,并未靠近,只是同样望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绚烂天幕。
漫天华彩之下,她仰着头,眼眸亮晶晶的,盛满了烟花的倒影,美好得不像凡尘中人。
而她身后,他静静伫立,目光始终流连在她身上,仿佛窗外那倾城烟花,都不及她侧颜一笑。
她看烟花。
他看她。
直到这一轮烟花渐渐歇止,夜空重归沉寂,沈莞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阿兄,今年的烟花真好看!”
“嗯。”萧彻淡淡应了一声,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太后那边虽歇下了,你明日还要早起贺年。”
沈莞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只是送饺子,连忙点头:“是,阿兄也早些歇息,莫要熬得太晚。”她行了一礼,便告退了。
殿内重新剩下萧彻一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他走回书案前,目光落在那幅未完的画上。
画中,水墨京城,烟火人间,朱衣美人凭栏独立。
他提起笔,蘸了浓墨,在美人的身侧,细致地勾勒起来。
不过片刻,一个身着玄色龙袍、身姿挺拔的男子身影便出现在美人身旁。
男子微微侧身,手臂看似随意地搭在栏杆上,实则是一个半拥的姿势,将那一抹朱红的身影,若有若无地圈入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画中两人,一玄一朱,一刚一柔,并肩立于城楼最高处,俯瞰着他们脚下的万里江山与盛世烟火。
萧彻凝视着画中并肩的两人,眼神幽深如海。良久,他提笔,在画纸右上角的留白处,以铁画银钩的笔法,写下两行字:
“山河万里灯如昼,不及卿卿一眼春。”
落款并未用玺,只简单书了“彻”字。
写罢,他放下笔,对着画静静看了许久,才唤道:“赵德胜。”
赵德胜应声而入。
“将此画仔细收好。”萧彻吩咐,“未经朕允许,任何人不得观看。”
“老奴遵旨。”赵德胜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
他眼尖,瞥见了画中并肩的男女和那两行题字,心头剧震,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更加恭敬地将画卷收入一个特制的紫檀木长盒中。
萧彻走到窗边,望着沈莞离去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宫灯在寒风中寂寞摇曳。
他的心意,早已如这幅画一般,落笔成痕,清晰分明。
只是那个傻姑娘,还一无所知,依旧将他当作可以依赖的“阿兄”,心心念念着她的“安稳富贵”和“世间最好的男儿”。
不过,没关系。
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
窗外,新年的第一缕晨曦,正悄然刺破深沉的夜幕。
而回到慈宁宫偏殿的沈莞,洗漱后躺在床榻上,脑中回放的却是城楼上那抹朱红的背影,和皇帝那句“盛世配美人”。
阿兄他……终究也是要立后纳妃的。
她翻了个身,将自己埋进温暖的锦被里,心头那点莫名的、细微的异样感,很快便被睡意驱散。
她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乾清宫,有人为她画了一幅画,题了一首诗,将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意,尽数藏在了丹青笔墨之间。
更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他人眼中,唯一能与这万里山河相配的“绝色”。
新年的钟声,在遥远的钟楼上悠悠响起。
长夜将尽,黎明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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