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盏被处置后,太后心疼沈莞身边少了得力的人,特意从自己宫里拨了两个稳妥老成的宫女过去伺候。
沈莞的身子一日日见好,只是眉宇间那份天然的娇憨似乎淡了些,多了几分沉静。
这日午后,太后拉着沈莞在暖阁里说话,苏嬷嬷端上新进贡的蜜橘,剥好了放在白玉盘中,橙黄的果肉在日光下莹莹生辉。
太后拈起一瓣喂到沈莞嘴边,慈爱地看着她吃下,忽然笑道:“阿愿,姑母想着,开春便是三年一度的春闱了。到时候天下才子汇聚京城,定然能选出不少青年才俊。”
沈莞正小口吃着橘子,闻言一怔,抬眼看向太后。
太后拍拍她的手,眼里是真切的盘算:“咱们阿愿如今是荣宸郡主,身份尊贵,又生得这般品貌,合该配这世上最好的儿郎。到时候姑母让你阿兄留心着,看哪家的状元郎、探花郎品性端正、家世清白,咱们好好挑一挑。”
沈莞的脸颊“腾”地红了,像染了胭脂。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绣纹,声音细若蚊蚋:“姑母……您说什么呢……阿愿还小……”
“不小了,及笄的姑娘,该议亲了。”太后笑得愈发开怀,“你放心,有姑母在,有你阿兄在,定给你选个十全十美的。”
正说着,外头宫人禀报:“陛下驾到——”
萧彻迈步进来,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他先向太后问了安,目光便自然地落在沈莞身上。
见她脸颊绯红,眼神躲闪,不由得眸光微深。
“皇帝来得正好。”太后笑道,“哀家正和阿愿说春闱的事呢。开春便是大比之年,到时候皇帝可要替咱们阿愿留心着,选个才貌双全的状元郎做郡马。”
殿内静了一瞬。
沈莞的头垂得更低,耳根都红透了。
萧彻面色如常,唇角甚至噙着一丝淡笑,语气平和:“母后说得是。阿愿的婚事,自然不能马虎。”他顿了顿,补充道,“届时朕会留意,定为她择一门最妥帖的亲事。”
他说得从容,仿佛真是为妹妹操心的兄长。
太后满意地点头,又对沈莞道:“听见了?有你阿兄这句话,咱们阿愿就等着挑最好的儿郎。”
沈莞羞得不敢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萧彻又坐了片刻,说了些闲话,便起身告退。他走出慈宁宫时,步伐依旧沉稳,背影挺拔如松。
只是跟在他身后的赵德胜,在皇帝转身的刹那,敏锐地瞥见陛下拇指上那枚羊脂白玉扳指,那枚陛下戴了多年、触手温润的扳指,此刻竟有一道细若发丝的裂纹,从内里绽开,在日光下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
赵德胜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乾清宫西暖阁。
萧彻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站在窗前。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没入宫墙之后。他抬起手,看着拇指上那枚裂了的扳指,眼神幽深如寒潭。
“最好的儿郎……”他低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指腹摩挲着扳指的裂纹,那温润的玉质此刻竟有些刺手。
他想起她羞红的脸颊,想起母后热切的盘算,想起那些即将涌入京城的、所谓的“青年才俊”。
一股暴戾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几乎要破笼而出。但他终究是惯于克制的帝王,只是缓缓收紧手指,将那枚裂了的扳指攥入掌心。
玉质硌着皮肉,带来细微的痛感。
“陛下。”玄枭的声音如鬼魅般在身后响起。
萧彻没有回头,只淡淡问:“明日的事,都安排好了?”
“是。燕王府与长公主府明日的婚宴,所有环节都已监控。赴宴宾客名单中,有七人与南方世族有暗中往来,已安排人手重点留意。婚礼仪程中可能出现的所有意外,都已拟定应对方案。”
萧彻转过身,目光落在玄枭身上:“长公主那边,可有异动?”
“长公主今日午后密会了两位陆氏族老,谈话内容涉及江南三州的粮仓调度,已记录在案。另外,”玄枭顿了顿,“李丞相府上,今日有太医出入,据查是李小姐突发心悸之症。”
萧彻眸光微动:“心悸?”
“是。太医诊脉后开了安神方子,并无大碍。但据暗线回报,李小姐是在听闻荣宸郡主册封的消息后,突然不适的。”
殿内静了片刻。
萧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丞相府的小姐,心思倒是重。”他摆了摆手,“继续监视。明日婚宴,朕要看到所有暗流浮出水面。”
“是。”
玄枭领命退下,融入阴影之中。
萧彻重新看向窗外。夜幕已彻底降临,宫灯次第亮起,将巍峨的宫殿笼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
明日,燕王世子慕容宸将迎娶柔嘉郡主,这场联姻背后牵扯着北境旧部、南方世族、皇室宗亲,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而他的阿愿……
他松开手掌,那枚裂了的玉扳指静静躺在掌心,裂纹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最好的儿郎?”他低声自语,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这世间最好的,从来只有坐在龙椅上的这个人。”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檐角宫灯摇晃,光影在窗纸上明明灭灭,如同这深宫中永不停歇的暗涌。
明日,又将是波澜起伏的一天。
而那只碎裂的玉扳指,被萧彻随手扔进了一个锦盒中,与其他几件同样“意外”损毁的旧物放在一起。
赵德胜默默收好盒子,心中暗叹——这已是这个月第三件了。
有些东西,表面上看着完好无损,内里却早已裂痕遍布。
就像这看似平静的宫廷,就像某些人拼命压抑的情感。
风越来越大了,卷着残雪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长夜漫漫,无人入眠。
燕王世子大婚当日,京城下了今冬最后一场细雪。雪粒簌簌落在迎亲队伍鲜红的仪仗上,很快便化作了湿漉漉的水痕,如同这场婚事表面喜庆内里仓促的写照。
燕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慕容桀与荣安长公主并坐高堂,接受新人叩拜时,两人面上皆是得体的笑容——一个是为暂时稳住了危局,一个是为女儿觅得“良缘”。
酒杯碰撞声、贺喜声、丝竹声交织成一片虚假的喧哗。
慕容宸穿着大红喜服,身姿挺拔,眉目俊朗,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佳偶天成”。
他全程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敬酒、寒暄、行礼,无一不妥帖。只有偶尔望向窗外飘雪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厌倦。
柔嘉郡主顶着沉重的凤冠,大红盖头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由喜娘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大红嫁衣裙摆拖曳过铺设着红毡的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盖头下的唇角抿着羞涩的笑意,她终是嫁给了心心念念的世子。
礼成,送入洞房。
喧嚣渐渐被隔绝在新房之外。红烛高烧,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融。柔嘉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又快又重。
她在等她的夫君来掀盖头。
而此刻的慕容宸,却独自坐在与新房一墙之隔的偏厢里。
他早已褪去了碍事的外袍,只着一身暗红色中衣,坐在窗前,手里拎着一壶冷酒。窗外雪已停,月色凄清地洒在庭院积雪上,泛着冷冽的银光。
他仰头灌下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烦闷的火。
眼前晃动的,不是柔嘉郡主羞怯的模样,而是那个惊鸿一瞥的侧颜。
凭什么?
他慕容宸,本该是翱翔北境的雄鹰,如今却要被囚在这锦绣牢笼,娶一个并非所爱的女人,做一场给天下人看的戏!
“世子……”门外传来老仆小心翼翼的声音,“时辰不早了,郡主还在等着……”
慕容宸眼神一冷,将酒壶重重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门外再无声息。
他又枯坐了近半个时辰,直到月色偏移,寒露渐重,才缓缓起身。终究……不能做得太难看。
推开新房门时,他脸上已重新戴上了温文的面具。
柔嘉听见脚步声,心跳得更快了。她看见一双穿着赤色锦靴的脚停在自己面前,然后,那杆系着红绸的秤杆探入盖头下方,轻轻一挑。
盖头滑落,烛光涌入眼帘。
她抬起眼,对上慕容宸的脸。他背着烛光,面容半明半暗,神情看起来有些模糊,但嘴角是弯着的,应该是在笑吧?
柔嘉这样想着,脸颊更烫了,连忙垂下眼,声如蚊蚋:“夫君……”
慕容宸“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递给她一杯。
手臂交缠,饮下酒液。酒是温过的,带着辛辣的甜。
柔嘉被呛得轻轻咳嗽了一声,慕容宸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接下来该是什么?柔嘉有些无措地坐着。喜娘教过的那些流程,在真正面对这个人时,全都乱成了一团。
她偷偷抬眼看他,却见他已经走到梳妆台前,自顾自地卸下了发冠。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慕容宸的声音传来,依旧平淡。
柔嘉一愣,看着他走向床榻,却只是和衣躺在了外侧,背对着她,俨然没有要进一步行夫妻之礼的意思。
满室的红,满室的暖,满室的喜庆,忽然间都冷了下来。
柔嘉呆呆地坐在床沿,看着夫君的背影,指尖一点点变凉。她不是不懂,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直接,这样不留余地。
眼眶慢慢红了,她咬着唇,不敢让眼泪掉下来,自己动手,一点点卸下沉重的钗环。
烛泪一滴滴堆叠在烛台上,如同凝固的叹息。
同一时刻,乾清宫。
玄枭跪在御前,将婚宴上的一切细节,乃至此刻新房的动静,悉数禀报。
萧彻靠在龙椅上,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听到慕容宸冷落新娘、独坐偏厢饮酒时,他眸色深了深。
“倒是痴情。”他嗤笑一声,语气听不出是赞是讽。
“陛下,可要属下继续监视?”
萧彻沉默片刻,忽然问:“长公主那边,今日可有什么特别嘱咐?”
“长公主午后曾密嘱陪嫁嬷嬷,若世子迟迟不行房,便在交杯酒中做手脚。”玄枭如实道,“但世子并未饮那杯酒。”
萧彻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兴味。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燕王府的方向。夜色深沉,唯有那一片张灯结彩,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慕容宸心里还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人。”他淡淡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可不妥。”
他转身,看向玄枭:“去,帮他们一把。用‘南柯梦’,分量轻些,别伤了身子。”
玄枭心头一凛:“南柯梦”是宫中秘药,能催人情动,却会让人事后以为是梦境或自身情难自禁。
陛下这是……要确保燕王世子与郡主真正圆房,绝了他对沈姑娘的念想?
“是。”玄枭领命,无声退去。
萧彻重新坐回椅中,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他慢慢啜饮着,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红烛高烧的新房内,一缕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香,悄然从窗缝渗入,融入温暖的空气中,与烛火气、熏香气交织在一起。
慕容宸其实并未睡着。他闭着眼,思绪纷乱。身体却渐渐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起初细微,逐渐鲜明,像是有小火苗从四肢百骸窜起,烧得人口干舌燥,心跳失序。那股燥热里,还夹杂着一种陌生的、强烈的冲动。
他以为是酒意,是烦闷,是这满室红色带来的窒息感。他试图运功压制,却发现内力流转间,那股躁动反而愈演愈烈。
不对劲。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眸光锐利如鹰。是药?父王?怕他不肯圆房,竟用这等后手?
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他慕容宸,竟沦落到被人用药操控的地步!
而就在这时,身旁传来极轻的啜泣声。柔嘉一直没睡,她悄悄拉着被子,眼泪无声地浸湿了鸳鸯枕。
那细微的哭声,在此刻感官被无限放大的慕容宸耳中,却成了某种催化。
他翻身,一把扯开了两人之间的锦被。
柔嘉吓了一跳,惊呼声还未出口,就被沉重的身躯覆住。
烛光摇曳,她看见夫君赤红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激烈情绪,没有温情,只有一片骇人的暗火。
“夫……夫君?”她颤抖着。
慕容宸没有回答。药性、怒火、不甘、还有那深埋在心底求而不得的执念,混合成一股毁灭般的欲望。他撕开了那身繁复的嫁衣,动作粗暴,毫无怜惜。
柔嘉痛极了,却不敢大声哭喊,只能死死咬着唇,手指抓住身下被撕裂的红色绸缎,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想象中的新婚之夜,是温存缱绻,是夫君轻柔的呵疼,而不是这样……像一场单方面的刑罚。
红烛燃到尽头,挣扎着爆出最后一个灯花,终于熄灭。
黑暗中,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沉重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平息。
慕容宸翻身下榻,扯过外袍披上,站在冰冷的空气中,背对着床榻。
体内的躁动渐渐退去,剩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清醒和更深的怒火。
他果然被下了药。是父王吧?除了他,还有谁如此迫切地需要这桩联姻诞下子嗣?
脑海中却又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沈莞。若是她……若是她……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床榻上,柔嘉蜷缩在凌乱的被褥中,浑身疼得发抖,眼泪浸湿了鬓发。
她看着夫君冰冷挺拔的背影,那背影离她那么远,远得像隔着一整个冬天。
慕容宸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他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眼底的怒意沉淀成一种更坚硬、更黑暗的东西。
沈莞。
他在心里一字一字地刻下这个名字。
终有一日,他要将那轮高高在上的明月,从九天之上,拽入他的怀中。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而床榻上的柔嘉,轻轻拉起破碎的衣襟,遮住一身青紫。她闭上眼,将脸埋进枕头,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场她曾满怀憧憬的婚姻,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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