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终于在年关前歇了口气。
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紫禁城的琉璃瓦,但总算有了片刻的安宁。积雪深厚,将宫苑妆点得一片琼瑶世界,纯净无暇。
缀锦轩内,炭盆烧得暖融融的,沈莞正拥着一床柔软的锦被,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面前摆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上煨着一壶滚沸的泉水,旁边放着精致的茶具和几样小巧的茶点。
她纤纤玉指正拈起一小撮御赐的雪顶含翠,准备投入紫砂壶中,享受这雪后初霁的静谧时光。
“姑娘,这雪下得可真厚实!”云珠撩开厚厚的锦帘进来,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她搓着手,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奴婢刚才去看过了,太液池那边,冰面冻得跟镜子面似的,又厚又结实!这下可有好玩的了!”
玉盏跟在后面,细心地将帘子掖好,防止寒气侵入,闻言也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接口道:“是呢,奴婢打听了,往年这时候,宫里也会允许下人们在指定的、冰层最厚实的区域滑冰嬉戏,松快松快。姑娘若是感兴趣,等明日天再放晴些,奴婢们陪着您去瞧瞧?您整日在屋里,也该活动活动筋骨。”
沈莞将茶叶投入壶中,注入沸水,一股清雅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她听着两个丫鬟的话,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轻盈滑行的画面,那双秋水眸子里也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芒。
她小时候,也曾见过孩子们在冰上玩耍,只是自己身为闺秀,从未尝试过。
“滑冰……”她轻声重复,唇角微微扬起,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贯的谨慎,“听着是有趣,只是冰上到底危险,若是不小心摔了,或是冰层不够厚实……”
“姑娘放心!”云珠快人快语,“玉盏姐姐打听过了,往年都是在太液池西北角那片,那里水浅,冰层冻得最是坚实,又有太监们事先清理看护,从未出过差池。您就去看看嘛,若是觉得稳妥,稍微玩一下也无妨的?”
玉盏也柔声劝道:“云珠说得是。姑娘年岁小,贪玩也是常情。整日闷在屋里反而不好,出去透透气,活动一下,身子骨也爽利些。有奴婢们紧紧跟着,定不会让姑娘有丝毫闪失。”
沈莞被她们说得有些心动。她毕竟还是少女心性,向往着外面的鲜活有趣。
想着若是冰面果真厚实,在众人看护下稍微体验一下,应当无妨。她点了点头,笑道:“那便明日去瞧瞧再说。”
又过了两日,天气彻底放晴,虽然依旧寒冷,但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让人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玉盏一早便来禀报:“姑娘,太液池那边今日可热闹了,好些宫女太监都在冰上玩耍呢,奴婢瞧着那冰面,厚实得很,您要不要去看看?”
沈莞闻言,也生出了兴致。她先去慈宁宫向太后请安,顺便提及想去太液池边看看冰嬉。
太后正由苏嬷嬷陪着念佛,见她来了,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听她说想去看滑冰,便笑道:“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贪玩。去吧去吧,整日陪着哀家这个老婆子也闷得慌。多带几个人,就在岸边看看,若是那冰面果真稳妥,你想试试也无妨,只是千万小心,让底下人仔细扶着,可别摔着了。”
“谢姑母!”沈莞欢喜地应下,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这才告退回去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鹅黄色窄袖袄裙,外面罩了件厚实的银狐斗篷,带着云珠、玉盏并两个稳妥的嬷嬷和几个小太监,往太液池去了。
到了太液池西北角,果然见一片热闹景象。平滑如镜的冰面上,不少穿着厚棉袄的宫女太监正三三两两地滑行、嬉笑,虽然动作笨拙,却充满了欢声笑语。
阳光照在冰面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与四周皑皑白雪相映成趣。
沈莞站在岸边,仔细看了看冰面,又让随行的小太监用带来的工具敲击试探了几处,反馈都说冰层极厚,甚是安全。
她这才放下心来,在云珠和玉盏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冰面。
初时她还有些紧张,紧紧抓着两个丫鬟的手,步履蹒跚。
但走了几步,感受到脚下冰面的坚实和平滑,又见周围人玩得开心,便也渐渐放松下来,试着轻轻滑动。
“姑娘,您看,这样,脚下滑动……”玉盏在一旁轻声指导,搀扶她的手却在不经意间,将沈莞往冰面人群较少、靠近池心的一处引去。那里因偏离了主要嬉戏区域,冰面似乎显得更为光滑平整。
沈莞玩得兴起,并未察觉异样。她试着模仿别人的动作,微微屈膝,脚下用力,身子便向前滑出了一小段距离。
一种新奇又刺激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忍不住轻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清脆。
然而,就在她又一次试着加速滑动时,脚下猛地一滑,仿佛踩在了抹了油的琉璃上,完全不受控制!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朝着前方扑去!
而就在她前方不远处的冰面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边缘极不规则的冰窟!那窟窿周围的冰层,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异于他处的、近乎透明的脆弱感!
“姑娘!”云珠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想拉住她。
玉盏也惊呼一声,看似惊慌地伸手去拽,脚下却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动作慢了半拍,伸出的手也只是虚虚地擦过了沈莞的斗篷边缘。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莞只觉得脚下一空,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冰冷的池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肌肤,淹没了她的口鼻,夺走了她的呼吸和声音!
厚重的斗篷和棉衣浸水后变得无比沉重,像铅块一样拖拽着她向下沉去!她拼命挣扎,冰冷的湖水却灌入肺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被黑暗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疾风般掠至岸边!
萧彻本是来慈宁宫请安,路过太液池,远远便瞧见了冰上那抹熟悉的鹅黄色身影,正想驻足看一眼她嬉戏的娇态,却不料竟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脸色骤变,周身瞬间迸发出骇人的戾气!甚至来不及脱下厚重的龙袍,厉声喝道:“救人!!”
跟在他身后的赵德胜及一众侍卫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几名精通水性的侍卫已毫不犹豫地跃入冰冷刺骨的冰窟之中!另有侍卫迅速找来长竿、绳索等物。
萧彻站在岸边,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盯着那不断冒着气泡的冰窟,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怒与恐慌!那冰冷的湖水,仿佛也浸透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不过片刻功夫,落水的沈莞便被侍卫从冰窟中托举了上来。
她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双眼紧闭,已然失去了意识,像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后凋零的花,了无生气。
“传太医!!”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大步上前,不顾她浑身湿冷,一把将人从侍卫手中接过,打横抱起,用自己厚重的玄色大氅紧紧裹住那冰冷娇小的身躯,转身便朝着最近的、温暖的殿宇疾步而去,留下身后一片慌乱与死寂。
赵德胜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连声催促着快去请太医。云珠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泣不成声。而玉盏,则混在慌乱的人群中,低垂着头,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太液池畔,方才的欢声笑语早已被死一般的寂静取代,只剩下那个突兀的冰窟,如同恶魔张开的巨口,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惊魂一幕。
慈宁宫偏殿此刻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压抑沉重的气息。沈莞被安置在暖阁的床榻上,锦被层层覆盖,却依旧止不住她浑身一阵阵畏寒的颤抖。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额头却滚烫得吓人,陷入了沉沉的高热昏睡之中,仿佛一朵被冰雪摧折后奄奄一息的娇花。
太后由苏嬷嬷搀扶着匆匆赶来,看到榻上人事不省的沈莞,心疼得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坐在床沿,握住沈莞冰凉的手,连声唤着“阿愿”,声音带着哽咽。
萧彻站在一旁,玄色的龙袍下摆还沾着方才在太液池边沾染的些许雪水泥渍。
他面色沉静如水,薄唇紧抿,目光落在沈莞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深邃的眼底如同结了冰的寒潭,看似平静,其下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
“皇帝……”太后抬起泪眼,看向儿子,“阿愿她……”
“母后宽心,”萧彻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政事,“太医正在全力诊治,定会保阿愿无虞。”
他语气中的冷静,奇异地安抚了太后的慌乱。太后点了点头,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太医身上。
太医院院判并几位擅长伤寒杂症的太医轮番上前诊脉,个个面色凝重,低声商议着方子。汤药煎好,由云珠小心翼翼地喂下去,却多半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高热持续不退,沈莞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听得人心头发紧。
萧彻始终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赵德胜能感觉到,陛下周身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比殿外的数九寒天更令人窒息。
直到后半夜,沈莞的高热终于艰难地退了下去,虽然人还未醒,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些许,脸色也不再那么骇人。所有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太后年事已高,心力交瘁,被苏嬷嬷苦劝着回去歇息了。
萧彻却并未离开,只吩咐人在暖阁外间设了张临时书案,继续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仿佛要以此镇压内心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暴戾与后怕。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太医院院判周太医再次为沈莞仔细诊过脉后,神色复杂地退了出来,悄声对守在外间的赵德胜低语了几句。
赵德胜面色一凛,立刻转身入内禀报。
萧彻放下朱笔,抬眸。
周太医跟着进来,躬身行礼,压低声音道:“陛下,沈姑娘的高热已退,脉象虽仍虚弱,但已趋于平稳,性命应是无碍了。只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理解的困惑。
“说。”萧彻语气淡漠。
“只是……按常理而言,沈姑娘落入那等冰窟,寒气侵体,直冲胞宫,最是损伤女子根本。轻则宫寒难孕,重则……终身难有子嗣。此乃医书明载,亦是寻常可见之症候。”周太医眉头紧锁。
“然而,微臣反复诊察沈姑娘脉象,却发现……其胞宫气血充盈,脉络通畅,竟……竟似全然未受此次落水寒气影响?这……这实在有悖医理,微臣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奇事。”
暖阁内一片死寂。炭火噼啪声格外清晰。
萧彻静静地听着,眸中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从不信巧合,尤其是在这步步杀机的宫廷之中。
沈莞落水是意外?冰窟出现得恰到好处?寻常女子有碍子嗣?
太多的“巧合”堆砌在一起,便是人为!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周太医。”
“微臣在。”
“稍后你去向太后回禀沈姑娘病情时,”萧彻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周太医身上,“便说,姑娘性命无碍,但寒气已伤根本,于子嗣一事……恐有妨碍。”
周太医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愕与不解:“陛下!这……沈姑娘明明……”
“朕知道。”萧彻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按朕说的去做。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朕知。若泄露半句……”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周太医浑身一颤,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意图。他不敢再多问,连忙躬身道:“微臣……遵旨!微臣定当守口如瓶,按陛下吩咐回禀太后。”
“下去吧。”
“是。”周太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萧彻与昏迷的沈莞,以及如同影子般的赵德胜。
萧彻起身,缓步走到床榻边,垂眸凝视着沈莞沉睡的容颜。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极为轻柔地拂开了她颊边的一缕碎发,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赵德胜。”他收回手,声音骤然变冷,如同淬了寒冰。
“老奴在。”赵德胜立刻上前。
“去查。”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森然的杀意,“今日太液池当值的所有人,接触过冰面的人,尤其是……缀锦轩近身伺候的,一个都不许漏掉!朕要知道,那冰窟是怎么来的,是谁,想把朕的阿愿,置于死地。”
他从不信巧合。
既然有人伸出了爪子,那就要有被连根剁掉的觉悟!
“老奴明白!”赵德胜心头凛然,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怒,连忙领命而去。
萧彻独自立于榻前,窗外晨曦微露,将他玄色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挺拔孤寂。
他看着沈莞,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余悸,是滔天的怒火,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无比的认知。
无论这背后是谁,无论他们目的为何,都彻底触犯了他的逆鳞。
他的阿愿,谁都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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