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走出地铁站时,天刚亮。灰白色的晨光浮在城市上空,像是被雾气稀释过的牛奶,洒在湿漉漉的台阶和斑驳的墙面。风从街口灌进来,带着昨夜雨水残留的凉意,吹得他衣角紧贴腿侧,像一层薄冰裹着皮肤。他下意识地把外套拉紧了些,右手插进兜里,指尖触到那叠纸币的边角——八千块,一分没动,连同那张折成小方块的字条,依旧贴在他胸口靠近心跳的地方。
那张字条是他母亲临走前留给他的,只有短短一行字:“别怕重来。”
她走得很突然,一场病拖了不到三个月。葬礼那天,天空也是这样阴沉,雨丝斜织,打在黑伞边缘像无声的责问。亲戚们说着安慰的话,眼神却都绕着他转,仿佛他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失败”了:三十岁,无业,未婚,住在城东最便宜的老小区,靠写些没人看的小说维持生活。
可他知道,自己还没输。
政务大厅七点半开门。他排在第三个,前面是个提着保温饭盒的大妈,后面是个穿校服的学生模样的女孩,低头刷手机,耳机线垂下来晃荡。亚瑟站在队伍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里的材料袋。身份证、租赁合同复印件、房产证明(其实是租的房子,但中介帮忙开了居住证明)、还有那份反复修改了十几遍的商业计划书摘要。
工作人员戴上工牌,面无表情地接过材料。他递上身份证和表格,听见对方翻页的声音。
“地址写错了。”她说。
他低头一看,把“青云巷37号”误写成了“清云巷”,连忙道歉,拿回笔划掉重填。墨迹未干就被手指蹭开一点,但他没再改,只轻轻吹了口气。
“个体户?做什么的?”窗口里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文化项目。”他说。
她没追问,低头盖章,红印落下的一瞬,亚瑟觉得喉咙有点发紧。这枚章,是他通往另一种人生的钥匙。
执照下来要三天。他站在复印机前,看着黑白纸页从出口滑出,一张张落下,像某种仪式的祭品。他拿起来吹了口气,热气拂过纸面,带起一丝静电的毛边。他将文件整整齐齐塞进帆布包,转身推门而出。
外面雨开始下,不大,但密,细针般扎在肩头,很快洇湿了一片深色。他没撑伞,沿着人行道走,脚步不快不慢,仿佛这场雨只是背景音。路过一家打印店,霓虹灯还亮着,“24小时快印”几个字闪得有些疲倦。他进去花六十块钱印了二十份商业计划书。纸是便宜的那种,翻多了会起毛边,封面用透明膜压了一下,勉强显得正式些。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城西创业园。那里曾是工业区,如今改造成了文化创意孵化基地,玻璃幕墙反射着清晨微弱的日光,冷而锐利。门禁刷卡才能进,他在门口站了五分钟,等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拎着咖啡出来,便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几步,趁保安不注意溜了进去。
电梯到六层,孵化中心前台正在泡茶,瓷杯里浮着几片绿茶,热气往上飘,在空调风中扭曲成模糊的形状。他递上文件,声音平稳:“我想见负责人,关于一个原创文化项目的合作意向。”
“有预约吗?”
“没有。”
“那得先登记。”
他填完表,在沙发上坐了四十分钟。有人端着咖啡经过,低声聊着融资额度、估值模型,笑声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里的“精英氛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那是属于成功者的呼吸节奏,而他是闯入者。
后来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出来,三十岁左右,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拿着他的资料。
“《世界的露瑶》?”那人念标题时微微皱眉,“这是小说还是影视企划?”
“都可以。”亚瑟答得干脆。
对方翻了五页,停在财务预测那栏。“你预期第一年营收三千万?凭一个剧本?”
“不止是剧本。”
“那你有团队吗?导演、制片、宣发,哪怕一个助理?”
亚瑟摇头。
“那你打算怎么落地?”
“先找投资,再组建团队。”
那人笑了下,不是嘲笑,更像是怜悯式的理解。他把文件合上,轻轻放回桌上:“诗人做项目,想法很美。但我们不是慈善机构。”他起身,语气缓了半分,“下次来,带点实际的东西。”
第三天,他又跑了两家。一家在写字楼十七层,接待他的女职员看都没看计划书,直接说:“我们只投成熟项目,有IP基础、有市场验证的。”另一家让他等了两个小时,最后出来个实习生模样的男孩,翻了几页就说格式不对,建议他去网上买模板,最好附上PPT演示稿。
他走出大楼时,太阳正穿过云层,光线刺眼,却照不进心里。他站在路边喝了瓶矿泉水,水温吞吞的,像他对这个世界的回应。
第四天,雨更大了。乌云压着楼宇顶端,雷声闷响,像远处战鼓。他在共享办公空间楼下躲了十分钟,西装裤脚已经湿透,鞋子里也进了水,每走一步都有轻微的咯吱声。这次他提前打了电话,约的是市场部的一位经理,名字叫陈昭。
等了一个半小时,才被叫进会议室。对方三十出头,穿着休闲衬衫,一边看文件一边喝美式,眉头越看越紧。
“你说你是作家?”
“写过几本书。”
“销量呢?”
“一般。”
“那投资人凭什么信你能做成这件事?”
亚瑟沉默几秒,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他眼底的疲惫与倔强。
“因为文字能打动人心。”
那人抬眼看他,嘴角微动,似笑非笑。“打动人心不能当饭吃。你知道去年有多少人带着‘感人故事’来找我们?活下来的有几个?”他把文件推回来,“抱歉,我不是否定你的内容。但现实是,没人会为情怀买单。”
顿了顿,语气缓了些:“如果你真想做,先找个公司上班,积累点行业经验。别一上来就想当老板。”
亚瑟没说话,收起文件,转身离开。楼梯间灯光昏黄,感应灯忽明忽暗,他一步步往下走,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像敲在心上。走出大楼时,雨正斜着打过来,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冰冷刺骨。他没避,任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里,仿佛唯有这种痛感,才能确认他还清醒。
回到出租屋已是傍晚。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才打开,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像是老屋的叹息。房间小,不到二十平,一张床,一张桌子,墙皮有些地方剥落了,露出灰白底色,像旧梦褪色的痕迹。他脱下湿外套挂在椅背上,打开台灯。暖黄光照出桌面上的一堆东西:泡面盒、笔袋、几张散落的A4纸,还有那本《春日来信》——他三年前出版的第一本书,印量三千册,卖出去不到一半。
他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银行账户页面跳出来,余额显示:3187.62元。他盯着数字看了很久,手指在触控板上轻轻滑动,刷新了一次,又刷新一次,仿佛多刷几次,余额就会涨起来。
窗外雨没停。楼下小摊支起了遮雨棚,锅铲声断断续续传来,混着吆喝声和电动车喇叭的鸣叫。他合上电脑,从包里取出营业执照复印件,平整地铺在桌角,再把《春日来信》放上去压住四角。书脊朝上,像一座小小的碑,纪念他曾抵达过的高度,也提醒他尚未坠落到底。
然后他抽出计划书草稿,翻开第一页。字迹有些模糊,是昨天修改时钢笔洇开的。他拿起红笔,一条条划掉不合理的预算项:特效制作费太高,演员片酬预估虚高,宣发渠道过于理想化……重新计算现金流模型,每一笔支出都抠到小数点后一位。
写到一半,笔尖卡住,甩了两下才继续。屋里太静,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沙沙如春蚕食叶,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车鸣。十一点,泡面煮好了。他端着碗坐回桌前,汤面上浮着几片菜叶,油花聚成一圈金色的环。吃完后把盒子摞在窗台边,已经有五个了,像一组沉默的计数器。
十二点,他还在改。文档标题写着“《世界的露瑶》商业计划书_V4”,页码到了二十三。最后一段话被反复删减,最终留下一句:“本项目不依赖短期盈利,而是通过文化价值沉淀实现长期回报。”他盯着这句看了许久,光标闪烁,像是在等下一个字落下,又像在等待命运的回应。
凌晨一点,台灯还亮着。他靠在椅子上,闭眼三分钟,又睁开。手指敲下最后一个**,保存,退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平静。
第二天早上六点,闹钟响了。他坐在床沿,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洗漱。镜子里的脸有点浮肿,眼底发青,但眼神比前几天亮了些。换衣服时,他摸到胸前口袋里的字条,掏出来看了一眼,没展开,只是用拇指抚平折痕,重新折好,放回去。
出门前,他把最新版计划书装进文件袋,顺手拎起桌上的伞。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那本书。它还在那儿,压着营业执照,封面朝下,像一件被供奉起来的东西——不是遗物,而是火种。
他关门下楼,脚步踩在水泥台阶上,一层一层往下。街面刚扫过,积水退到路边,空气中混着湿水泥和早点摊的油味。他拐过巷口,走进公交站。车来了,他上车,刷卡,坐到最后排。
车子启动,驶向市中心。他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一只手搭在文件袋上,指节微微用力。阳光终于破云而出,洒在车窗上,映出他侧脸的轮廓,坚定而沉默。
一辆快递三轮车从旁边驶过,车斗里堆满包裹,最上面那个快掉了,用胶带缠了好几圈。骑车人伸手扶了一下,继续往前冲进车流。
亚瑟看着那辆车远去,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不停下,路就还在。”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文件袋,嘴角极轻地动了一下。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告诉他,梦想不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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