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斜斜地切过沙发一角。艾迪睁开眼时,呼吸还贴着亚瑟的后背,温热而均匀,两人仍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她环着他,他枕在她的手臂上。他的体温很稳,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睡得深沉,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是寻常的一晚。
可她知道不是。
她没动,也不敢动。只是缓缓眨了眨眼,让意识一点一点回到身体里。窗外的城市还未完全苏醒,远处有清洁车低沉的提示音,楼下偶尔传来脚步声和关门的轻响。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钟表指针走动的声音,还有自己心跳在耳膜里缓慢而沉重地回荡。
昨夜的事像潮水退去后的滩涂,清晰地裸露出来:酒杯倒了,毯子滑落,她说的话,他碰她的动作,还有那句低低的“这一晚过后,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那些话语像是刻进了空气里,哪怕此刻沉默如初,也依旧在耳边反复响起。
她记得自己喝得不多,但心醉了。
她记得他说起母亲临终前写给他的信,说她一直希望他能找到一个愿意听他说完一句话的人;
她记得他低头看她时的眼神,不是欲望,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久旱之后终于落下的第一滴雨。
她更记得,当她说“我们不该这样”的时候,他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可我已经等了很久。”
她轻轻抽出手臂,怕惊醒他,动作慢得几乎停滞。指尖离开他皮肤的瞬间,有种被抽空的感觉,仿佛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剥离。但她没停,一点点挪开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心爬上来,刺得她心头一颤。
她低头看了眼散落在地毯上的衣物,没弯腰去捡,而是快步走向卧室门边挂着的外套。穿衣的动作很急,扣子错了位也没管。头发乱着,她用手拢了拢,指尖微颤,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底泛着淡淡的青影。
她转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客厅比昨晚安静得多。桌上的文件夹还在,边缘微微翘起,旁边是那只倒下的酒杯,红酒渍在地毯上干成了暗斑,像一块陈旧的伤疤。她盯着那片痕迹看了两秒,然后移开视线,走向厨房。
抽屉拉开的声音很轻。她翻出一张便签纸,笔尖顿了几秒才落下字:“就当是一场梦。”写完又觉得不够冷,像是还留着余温,于是划掉“梦”字,改成“过去”。可还是不行,太重了,像是在承认什么本该埋葬的情感。最后只留下五个字:“就当是一场梦。”
她把纸折成小块,压在茶几中央。从包里抽出一叠现金——原本是为临时通告准备的应急钱,现在成了最合适的告别方式。她将钱整齐地放在字条上,不多不少,刚好盖住那行字。
目光扫过茶几另一端,她不敢触碰那本曾读过的书——《春日来信》。那是他在三年前写的随笔集,讲的是一个人如何在失去至亲后学会重新说话的故事。她曾在采访中笑称这本书“矫情”,可在昨夜,他低声问她:“你真的没读懂吗?”她没有回答,只是把头靠在他肩上,任泪水无声滑落。
仿佛一碰,昨夜那些话就会重新涌回来,那些关于母亲、关于等待、关于“你还好吗”的句子,会再次缠住她的心,把她拖回那个她拼命想逃离的情绪漩涡。
她转身走向玄关,穿鞋,拿包,开门。关门时手顿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她住了多年却突然陌生起来的空间。阳光已经铺满了沙发一角,那里还留着两个人并肩躺过的凹痕,毛毯歪斜地堆在一旁,像是昨夜未曾收场的余温。
门合上,声音极轻。
亚瑟是在一阵空落感中醒来的。那种感觉不像饥饿或疲惫,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缺失,仿佛身体某个部分被人悄然取走,连痛觉都迟了几秒才追上来。
他翻了个身,本能地伸手去摸身边的位置,触到的只有微温的布料和皱褶的毯角。他皱眉,睁眼,房间里没人。
“艾迪?”他坐起身,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在空荡的屋子里撞了一下,又弹回来。
没有回应。
他披衣下地,脚步穿过客厅,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卧室门虚掩着,床整整齐齐,显然没人进去过。厨房干净,水槽里没有杯子。玄关处少了一双鞋。
他停下,站在茶几前。
纸条和钱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他拿起字条,展开,看到那五个字。读了一遍,再一遍,第三遍。手指慢慢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出细密的折痕。他忽然笑了,极轻的一声,近乎自嘲。他知道她不会轻易走,除非心里早已做了决定。这场相遇,对她而言,或许从来就不该开始。
他蹲下来,背靠沙发扶手,头低垂下去。胸口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不是痛,也不是怒,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虚脱——昨夜所有真挚的言语、相视时的眼神、唇齿间的温度,好像都被这五个字轻轻抹平了。
他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把纸条仔细折好,放进胸前的口袋里。动作很慢,像在收存一件不该存在却无法丢弃的东西。那叠钱还在桌上。
他没碰。不是因为不屑,而是明白这钱的意义——不是施舍,也不是补偿,而是一种切割。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昨夜可以发生,但不能延续;你可以留下,但我必须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街道已经开始忙碌,送奶工推着车走过,早餐摊冒出热气。一位老人牵着狗慢悠悠地走着,邻居家的孩子背着书包蹦跳着跑向公交站。城市照常运转,没人知道在这个普通的早晨,有个人刚刚被一段还没开始的关系结束了。
他回头看着这个屋子。沙发上的毯子歪着,酒杯倒着,地毯上有干掉的红酒印。一切都还停留在昨夜结束的地方,唯独她不见了。
他走回茶几旁,终于伸手拿起了那叠钱。指腹摩挲过纸币边缘,确认它们是真的,是她真的留下的东西。不是幻觉,不是逃避,是实实在在的告别。
然后他把它塞进了外套内袋。
站在门口,他最后看了一圈。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那张字条,和这叠钱。
手搭上门把时,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回书架前。那本《春日来信》还在原位。他拿下它,翻开扉页,上面没有签名,也没有留言。他曾想写下一句“送给第一个读懂它的人”,可最终什么都没写。他合上书,抱在怀里。
门打开,又关上。
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一步步往下。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他走出去,阳光迎面照过来,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一下,眯起眼睛。
街对面一辆共享单车停在树荫下,车筐里有份被风吹动的报纸。他走过去,放下书,把那叠钱夹进书页中间,再用石头压住。
风掠过树梢,吹起报纸的一角,露出头版标题:知名女星今日出席慈善发布会。配图是艾迪穿着黑色长裙走进会场的身影,墨镜遮脸,神情疏离,手中拎着一只精致的手包,步伐坚定,仿佛昨夜从未发生。
亚瑟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抬步向前走去。
阳光洒满街道,人潮涌动,车流不息。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抱着一本书的男人,曾在某个清晨,被一句话、一个拥抱、一场无果的夜晚,彻底改变了方向。
他没有回头。
有些告别,本就不需要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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