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疯了。
这是跪在行辕外,所有神机营将士脑中盘旋的唯一念头。
他们是大周天子最锋利的刀,手中的三连神弩是令敌寇闻风丧胆的国之重器。
可现在,他们的统帅,大周的储君,竟让他们放下屠刀,拿起浆糊和刷子,去张贴那些画着烂橘子、写着古怪歌谣的“神册”?
何其荒唐!
“殿下!”一名右臂上带着三道刀疤的百夫长越众而出,他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如洪钟,“我等手中的神弩,是为斩杀敌寇、开疆拓土而生!如今却要我等放下屠刀,去行那文吏之事,贴这些……鬼画符?殿下,我等的刀,是用来守护大周百姓的,不是用来……羞辱自己的!请殿下三思!”
周景琰的目光扫过他,又扫过他身后那一张张同样写满困惑与不甘的脸。他没有动怒,反而笑了,那笑意冰冷而锐利。
“羞辱?”他走下台阶,在那名百夫长面前站定,一字一句地问,“你告诉我,何为羞辱?”
他指向城中那些紧闭的门窗,声音陡然拔高:“孤的子民,正被那看不见的敌人屠戮,在绝望中化为枯骨,而你们,孤最锋利的刀,却因为所谓的‘军人颜面’,要在此袖手旁观!这,才是最大的羞辱!”
他一把夺过旁边士兵手中的图册,在所有人面前展开,指着上面那简陋的图画,声音铿锵如铁。
“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来自镇国公主!是她,耗尽心血,从阎王殿前抢回来的救命良方!它不是鬼画符,它是能让你们的父母妻儿活下去的希望!你们手中的神弩,能杀百步之外的敌人。而这薄薄一张纸,能救千里之内的万民!孰轻孰重?!”
他将图册重重拍在那百夫长的胸口,随即,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亲手解下了自己的蟒袍,拿起浆糊桶,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从今日起,你们手中的刷子,便是刺向瘟神的利剑!你们口中的歌谣,便是安抚万民的战鼓!你们,不再仅仅是神机营!”
“你们是孤的——橘神卫!”
“孤,为第一人。谁,愿与孤同往?”
储君之尊,亲自为民。
那名百夫长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双膝一软,重重跪了下去!
他的额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末将……领命!”
三千神机营,动了。
这些平日里只知操练杀伐的铁血汉子,此刻却笨拙地卷起袖子,有的负责熬制浆糊,有的负责分发图册,更多的,则两人一组,抱着梯子,提着浆糊桶,冲上了宁州府的大街小巷。
一场史无前例的“贴告示”运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席卷了整座府城。
“烂橘子,是个宝,青青霉菌要刮好……”
起初,百姓们只是远远地观望,看着这些煞气腾腾的军爷,把那些画着奇怪图画的纸,贴满了自家的墙头,心中满是惊惧。
可当黎子钊请来的吴夫人,领着一群授衣女学的姑娘,用那吴侬软语,将那首简单直白的歌谣,一遍遍地唱响时。
一些胆大的孩子,最先跟着哼唱起来。
紧接着,那些因家人染病而绝望的妇人,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悄悄揭下了一张“神册”。
城南,一间破败的院落。汉子王二牛双目赤红,死死按住床上因剧痒而疯狂挣扎的独子。孩子的背上,那毒蝎图腾已然发黑,散发出阵阵恶臭。“神仙难救了……”郎中的话还在耳边。
“他爹,就……就试试吧!”王二牛的婆娘哭着,将那张从墙上揭下的“神册”,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王二牛看着那碗散发着怪味的青绿膏体,一咬牙,将心一横:“死马当活马医!”
他颤抖着手,将那“毒药”般的药膏,厚厚地敷在了儿子背上。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当窗外的天光再次亮起,王二牛的婆娘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尖叫!那孩子,竟沉沉睡了过去!而他背上那狰狞的图腾,那不祥的黑色,竟肉眼可见地褪去了大半!
“活了!我的儿活了!”王二牛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城中心的方向,重重磕头,额头砸得鲜血直流,声音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无尽的感恩:“那不是官兵!那是神仙!是公主殿下派来救我们命的‘橘神卫’啊!”
“橘神卫”三个字,伴着一个父亲喜极而泣的嘶吼,从这条小巷传出,传遍了整个宁州府。
而太子周景琰,并未沉浸在这民心逆转的喜悦之中。
他以雷霆手段,颁布“防疫三章”。
第一,凡囤积橘、酒、猪油等防疫之物,意图哄抬市价者,查实之后,立斩不赦,家产充公!
第二,凡散布“妖女”、“瘟神”等谣言,蛊惑人心,阻碍防疫者,立斩不赦!
第三,凡豪族大户,拒不开仓放粮,坐视灾民流离者,立斩不赦!
三道铁血军令,如三柄出鞘的利剑,狠狠地插在了宁州府所有心怀鬼胎之人的咽喉之上。
政令颁布的当天,便有七八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粮商劣绅,因囤积居奇,被“橘神卫”当街斩首。
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高挂在城楼之上,强行压下了宁州府所有的混乱与杂音。
混乱的局面,终于被暂时稳住。
可一个更坏的消息,却如同一道催命的阴影,从最黑暗的角落,悄然而至。
“报——!”
一名负责巡查各县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入行辕,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惊恐,连声音都变了调。
“殿下!公主殿下!安康县……安康县出事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皱巴巴的公文,双手都在发抖。
“安康县令赵德海,乃是孙党余孽!他……他下令封锁了城门,将我们送去的神册与军令,付之一炬!非但不准百姓自救,反而……反而请了一帮神汉巫婆,在城中设坛作法,说是要‘驱邪除祟’!”
“更可怕的是……”斥候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下令将所有出现红疹之人,无论老幼,尽数抓捕,关押在城西的‘病坊’之中,断水断粮,任其自生自灭!如今,那‘病坊’之内,早已是人间炼狱,尸积如山!”
“砰!”
周景琰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火盆,炭火四溅,他却浑然不觉。
那双刚刚才从“暴君”阴影中走出的眼睛,再次被滔天的怒火所充斥。
“赵!德!海!”
他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转身便要去拿挂在墙上的佩剑。
就在此时,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乔兮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片冷静到可怕的寒霜。
她看着那名还在瑟瑟发抖的斥候,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讨论天气。
“备车。”
“我要去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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