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浸透了凝固血迹的白布,像一块死亡的烙印,狠狠烫在了周景琰这位大周储君的瞳孔深处。
“大疫。”
两个字,宣告了一座城的覆灭。
临川县,沦陷了。
紧接着,富阳、安平、长乐……
一个个曾经富庶繁华的县城,接二连三地传回了同样的噩耗。
信使们甚至来不及写下一句完整的军报,就口吐黑沫,浑身抽搐地栽倒在行辕门口。
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他们裸露的皮肤上,那邪异扭曲的毒蝎图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狰狞蔓延。
恐慌,比真菌的扩散更迅猛,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封城!”
周景琰一剑劈碎了身前的桌案。
木屑四溅!
那张总是温文尔雅的俊脸,此刻因滔天的怒火与钻心的恐惧而彻底扭曲。
“传孤将令!”
“命神机营即刻出动,封锁所有通往疫区的官道!一只鸟都不许飞出来!”
“殿下!不可!”
一名随军的老将军“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一旦封城,城中数十万百姓,那便是绝路一条啊!届时民怨滔天,我等与自掘坟墓何异!”
“不封城?”
周景琰双目赤红,状若疯虎,对着老将军咆哮。
“难道要孤眼睁睁看着这妖疫传遍整个大周,看着我周氏江山,断送在孤的手里吗?!”
他从未感到如此的无助与无力。
手中的三千神机营,足以踏平一座城池,可面对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连挥刀的目标都找不到。
就在这片被绝望和混乱笼罩的行辕中,乔兮月却冷静得可怕。
她将自己重新关回房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风雨。
她只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重复着手上的操作,小心翼翼地培养那微乎其微的青霉素菌液。
但是,不够。
远远不够!
即便她不眠不休,提炼出的药,对于席卷数个县的恐怖瘟疫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索性命人买来堆积如山的橘子,在空间内用已经发霉的橘子作为菌种,期望能催生出更多的青霉菌。
门外,是数十万,甚至上百万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生命。
当初,乔兮月留下授衣女学的善举,让清河镇的民众奉她为神女。
可随着周边县城“瘟疫”的消息传来,流言,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和瘟疫一起,彻底引爆了。
“听说了吗?那镇国公主根本不是神女,她就是个瘟神!她走到哪,就把灾祸带到哪!”
“没错!你看那授衣女学,就是第一个被她克的!现在整个宁州府都遭了殃,全是她害的!”
宁州府最大的豪族刘氏,那位刘二爷,几乎散尽家财,雇佣了城中所有的地痞无赖,煽动那些因亲人染病而彻底绝望的百姓。
“烧死妖女!”
“驱逐瘟神!”
黑压压的人群,高举着火把与锄头,像一股浑浊恶臭的洪流,疯狂地涌向了太子行辕。
他们要用最原始的暴力,来宣泄心中无处安放的恐惧。
“殿下!刁民冲击府衙!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周景琰按剑立于高墙之上,俯瞰着下方那一张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可以下令开弓。
一个齐射,三连神弩就能将这些所谓的“刁民”射杀当场。
可他不能。
他知道,一旦动手,他便是与民为敌,皇姐这些日子所有的心血,都将彻底化为乌有。
“皇姐……”
他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声音里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孤到底,要怎么做……”
书房内。
乔兮月仿佛彻底屏蔽了外界的喧嚣。
她放弃了去培养那产量低得可怜的青霉素。
一张巨大的宣纸被铺开,她手中的炭笔,在纸上急速飞舞。
那不是药方。
那是一本……漫画。
第一幅图,是一个烂了一半的橘子,上面长满青绿色的霉菌,旁边用最简单的字标注着:“此非腐物,乃‘橘神’之根。”
第二幅图,是如何将烈酒隔水加热,收集蒸汽,制成简易的“消毒神水”。
第三幅图,是如何将“橘神”之根的青霉刮下,捣碎,与猪油混合,制成外敷的药膏。旁边,一个巨大的、鲜红的叉赫然在目,并写着:“切记!只可外敷,不可内服!”
一页页,一幅幅。
她将复杂的微生物理论,用这个时代的人最容易理解的、近乎神话的方式,重新进行了解构。
“你们有巫神,有鬼怪。”
“那我,便给你们创造一个橘神。”
当最后一笔落下,她整个人眼前一黑,几乎虚脱。
门外,黎子钊一直安静地守着。
他透过门缝,看到的不是一个疲惫的女人,而是一个在创造新世界的、正在发光的“神”。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退了出去,找到了正在焦急等待的吴夫人。
“夫人,您饱读诗书,请您将这图上的道理,编成最简单的歌谣,要让三岁孩童,都能唱出来。”
吴夫人接过那几张看似荒诞不经的图纸,只看了一眼,便浑身剧震。
她看着那些简单易懂的图画,看着那些通篇口语化的注解,瞬间明白了公主的滔天之志!
这哪里是治病?
这是在开启民智,是在救世!
吴夫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抓起笔,一气呵成。
“烂橘子,是个宝,青青霉菌要刮好。”
“兑上猪油搅一搅,蝎子图上敷一遭。”
“一天一次别嫌少,三天保证活蹦乱跳!”
当乔兮月拿着这本新鲜出炉的《防疫手册》,和那首堪称“洗脑神曲”的歌谣,冲到太子面前时。
周景琰的脸,黑如锅底。
他指着府外那即将冲破防线的暴民,指着那一张张状若恶鬼的脸,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掉的风箱。
“皇姐,这就是你的办法?”
“用一本连环画,一首童谣,去对抗一场足以颠覆我大周国本的瘟疫?!”
“对。”
乔兮月将手册重重拍在他面前。
她的眼底血丝密布,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不灭的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
“景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堵,是堵不住的。”
“与其让我们成为他们恐惧的宣泄口,不如,给他们一个亲手拯救自己家人的机会。”
“让他们,成为自己的神!”
周景琰死死盯着那本画风幼稚、却又蕴含着无穷智慧的手册,盯着那首粗鄙直白、却又朗朗上口的歌谣。
许久。
他笑了。
先是低低的闷笑,而后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一场酣畅淋漓、混杂着荒诞、震撼与彻底折服的仰天大笑。
“好!”
“好一个‘让他们成为自己的神’!”
他猛地转身,那张年轻的脸上,所有的焦躁与不安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未来君王的、生杀予夺的无上威严!
他对着身后那群早已严阵以待、只等他一声令下的神机营将士,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
“传孤将令!”
所有将士心头一凛!
“神机营,都给孤把手里的神弩放下!”
“去!把库房里所有的纸墨、浆糊,全都给孤搬出来!”
“孤要这本手册,这首歌谣,在一夜之内,贴满宁州府的每一面墙,传遍宁州府的每一个角落!”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那些满脸错愕的精锐士兵,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与一丝笑意。
“从今天起,你们不是大周的神机营!”
“你们,是镇国公主座下,替天传道的……”
“橘神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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