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内城，已彻底沦为一座被饥饿、疾病和绝望统治的孤岛。昔日宫苑的奇花异草早已被啃食殆尽，连树皮都成了抢手货。污水横流，瘟疫的阴影在营养不良的人群中悄然滋生。每一天，都有生命无声无息地消逝，被草草掩埋，连墓碑都没有。西岐的劝降声依旧每日响起，但内容已从许诺富贵变成了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声称若再不投降，待城破之日，便是鸡犬不留。
然而，与日益恶劣的生存环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残存军民眼中那股愈发沉淀的坚韧。闻仲的背水一战策略和外界可能存在的变数，如同在漆黑深渊中垂下的一根蛛丝，微弱，却承载着全部的希望。骚乱和投降的企图并未完全绝迹，但频率已大大降低。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沉默坚守，成为了主流。
闻仲自己的身体也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伤口反复感染，高烧不退，他全靠一股意志力强行支撑。他不再能亲自巡视每一段防线，而是将指挥权部分下放给几位忠诚且能力尚存的中层将领。他自己则坐镇在鹿台宫最深处那间相对完好的偏殿内，靠着玄衍调制的、含有微量“星辉余烬”的药剂吊着精神，处理着雪片般飞来的坏消息——哪里又有人饿死，哪段围墙出现了新的裂缝，箭矢彻底告罄……
这一日，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名曾带领死士潜入城外传递消息的老兵，浑身是血地被亲兵抬了回来，只剩最后一口气。他带回来的，不是希望，而是近乎绝望的情报。
“太师……消息……送出去了……东夷……确已内乱……但……北方诸侯……胆小如鼠……惧怕西岐和阐教……他们……不敢妄动……只会……坐观成败……”老兵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血沫，“西岐……姜子牙……已从昆仑请来……更多……仙家法器……准备……最后……总攻……就在……三日内……”
说完最后几个字，老兵头一歪，气绝身亡。
偏殿内一片死寂。仅存的几位将领面如死灰。外援的希望彻底破灭，更强的仙家法器即将到来，三天……朝歌连三天都未必能撑过去了。
闻仲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老兵那不甘圆睁的双眼，然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他的身形佝偻，仿佛背负着整座城池的重量。
“知道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诸位，都听到了。我们……没有退路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那目光中没有了往日的雷霆之威，却多了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以及一种即将燃烧殆尽的最后疯狂。
“苏娘娘走之前，告诉老夫，我们守的，不只是这座城，是人心，是一口气。”闻仲缓缓道，“如今，城将不城，人心尚在，这口气，还没散！既然外无援兵，内有强敌，那我们就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突围？”一名将领失声道，“太师，将士们饥疲交加，如何突围？西岐围得铁桶一般……”
“不是全军突围。”闻仲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是死士突围！集中所有还能战斗的人，组成一支尖刀，在敌军总攻之前，夜袭西岐中军大营！目标，姜子牙和云中子所在的法坛！”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这无异于自杀！甚至是比守城更快的自杀！
“擒贼先擒王！”闻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激越，“若能侥幸斩杀或重创姜子牙，西岐必乱！届时，城内剩余军民，或可有一线生机，趁乱分散突围！哪怕只有一个人能逃出去，将朝歌发生的一切，将苏娘娘的信念带出去，我们就没有白死！这，就是我们的‘生路’！”
这是彻头彻尾的绝望之举，是用所有残存精锐的性命，去博取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为他人争取生机的可能。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每个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良久，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将领猛地一拍案几，站了起来：“妈的！横竖是个死！与其饿死在这破城里，不如出去杀个痛快！老子跟太师干了！”
“对！跟西岐狗贼拼了！”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血性被彻底激发，绝望化作了同归于尽的疯狂。
计划迅速制定。所有还能拿动武器的士兵被集中起来，不过千余人，个个面黄肌瘦，却眼神凶悍。仅存的一点粮食被集中分配给他们，让他们吃最后一顿饱饭。玄衍将他所能制作的所有“星辉安魂香”和具有短暂激发潜力效果的丹药都拿了出来，尽管知道副作用巨大。
行动时间，定在次日凌晨，天色最暗的时刻。
就在这紧张的准备期间，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来到了闻仲的偏殿——是纣王。
此时的纣王，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暴戾和昏聩，长时间的围困和巨大的变故，似乎抽空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他眼神空洞，形销骨立，像个游魂。他看着闻仲，嘴唇哆嗦了许久，才说出话来：
“太师……听说……你们要……突围？”
闻仲看着这位他效忠了一生的君王，心中百感交集，只是点了点头。
纣王突然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是孤……是孤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比干王叔……对不起苏妃……对不起大商……”
闻仲沉默着，没有安慰，也没有指责。
纣王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他用袖子擦了擦脸，露出一种怪异的表情，像是解脱，又像是疯狂：“太师……你们走吧……不用管孤了……孤是商王，是天子……天子……有天子的死法……孤……要与这社稷宗庙……共存亡……”
说完，他不再看闻仲，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偏殿，走向那座象征着王权、如今却如同巨大坟墓的鹿台主殿。
闻仲看着纣王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纣王最后的尊严。
子时将至，千余名死士在残破的宫门前集结完毕。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武器与破旧甲胄摩擦的轻响。他们知道，此行有去无回。
闻仲穿上了一套擦拭过的旧甲，手持金鞭，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如同寒星。
玄衍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个用布包裹的小盒子：“太师，这里面是苏娘娘部分手稿的抄录副本，还有一小块风雷刃的碎片……若……若有人能活下来，请务必带出去。”
闻仲郑重地接过，贴身藏好，然后对着玄衍和身后那些无法参与突围的伤兵、百姓，深深一揖。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无声的告别。
宫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隐约的敌营火光。
闻仲深吸一口气，举起金鞭。
“为了大商！”
低沉的口号响起，千余死士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片代表死亡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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