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贵不由得一惊,没料到陈昂看得如此仔细,且一开口就直指要害。
他准备好的敷衍说辞卡在喉咙里,支吾道:“这个,这个或许是河道不畅,或是漕船老旧……”
“哦?”陈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转而道,“账目之事,容后再议。蒋书吏既已来了,便与本官一同看看这些船籍档案吧,正好有些疑问,需向你请教。”
蒋贵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暗骂这年轻判官棘手。
他原本打算晾陈昂几天,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陈昂非但没退,反而稳坐钓鱼台,开始深入查账了。
一种不妙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
陈昂随手抽出一卷档案,是去岁秋粮北运的记录。
他指着运输周期一栏,看似随意地问道:“这趟漕粮,从江宁到通州,竟走了四十五日?比往年平均多了近十日。是何缘故?”
蒋贵眼皮一跳,忙道:“回大人,去岁秋汛,河道不畅,沿途关卡查验也严了些,故而耽搁了。”
“哦?”陈昂不置可否,又翻到损耗记录,“这一趟损耗报了一成半?朝廷定额不过半成。也是因为秋汛?”
蒋贵额头见汗,脑子也转的够快,再次支吾道:“是,是风浪大了些,加之漕船老旧,难免有些洒漏。”
陈昂不再追问,又换了一卷账册,是关于民夫工钱支出的。
他指着上面固定的数额:“民夫工钱,皆是按日固定发放?本官听闻码头劳作有轻重缓急,工钱亦有差异,为何账上如此整齐划一?”
蒋贵没想到陈昂会发现那么多问题,他心里发虚,不得不强笑道:“大人明鉴,这是为了账目清晰,便于核算。实际发放,自有工头根据劳作情况酌情增减。”
陈昂点点头,合上账册,语气平和:“原来如此。看来漕运事务,确实繁杂,诸多‘惯例’,非一日之功可明。”
他不再看蒋贵,转而吩咐周灵将重点账册标记出来,带回细查。
蒋贵松了口气,以为糊弄过去了,暗自得意这年轻人果然好骗。
他却不知,陈昂心中已大致有数:运输周期人为拉长以便虚报损耗,民夫工钱被中间层层盘剥,这漕运司从上到下,烂得可以。
接下来两日,陈昂依旧每日到衙署点卯,翻阅档案,偶尔问蒋贵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蒋贵和副判官孙有德渐渐放松警惕,以为陈昂不过是走个过场。
第三日,陈昂对冯曼青和阿吉道:“准备一下,我们去码头看看。”
麻痹了这些人,接下来,他就需要亲眼验证账册背后的真相了。
三人换了寻常商贾衣着,来到运河码头。
码头上人声鼎沸,漕船林立,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穿梭不息。
冯曼青目光如炬,很快发现异常。
她低声对陈昂说:“东南角那几座官仓,守卫看似松散,但换岗时有特定手势暗号。换岗前后,常有不明马车从侧门进出,车辙印很深,像是满载。”
她在江湖中滚打多年,对于这些破绽,一眼便能看出,判断这里可能有私下的粮食交易或夹带。
阿吉则机灵地混入一群歇息的民夫中,递上水囊闲聊,以此来打听真相。
这种事情,对于阿吉来说,简直驾轻就熟,手到擒来。
不一会儿,他回来禀报:“三少爷,问清楚了。工钱被工头和司里吏员克扣得厉害,到手不足一半,还经常拖欠。吃的都是发霉的糙米,根本吃不饱。好些人累死累活,连家小都养不活。”
陈昂看着那些衣衫褴褛、汗流浃背的民夫,他们面容枯槁,眼神麻木。
几个穿着体面的漕运司吏员正与工头谈笑风生,对民夫的艰辛视若无睹——眼前的景象,比账册上的数字更触目惊心。
实地查探完毕,陈昂心中已有决断。
次日清晨点卯,陈昂突然下令,所有吏员即刻到正堂集合。
人到齐后,他直接让周灵将几本账册和一份清单放在案上。
“蒋书吏,”陈昂声音不大却带着压力,“去岁十月丙字号船队运粮至徐州,账面记载因‘风浪受损’,损耗三百石。”
“然同期天气记录显示,漕河段风平浪静。且这损耗核销文书笔迹与你平日记录有异,作何解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蒋贵一时反应不过来,脸色骤变,支吾难言。
陈昂不等他辩解,又道:“码头丙区仓库,按规定五日一盘查,上月却有十日无记录,钥匙由你代管。期间库存清册与实物核对,短缺精米五十石。此事,你又如何说?”
堂下鸦雀无声,蒋贵早就汗如雨下。
陈昂拿起《大夏律》和漕运章程,沉声道:“账目不清,监管不力,按律当严惩!本官念你旧劳,暂不送官。即日起,停职反省,掌案事务由副手暂代,账册移交核查!”
蒋贵瘫软在地。孙有德想开口,被陈昂冷眼制止。
陈昂环视众人,宣布三条新规:“一、所有工钱,由永盛钱庄直接代发,按日结算,直达个人!二、重定漕船调度与损耗考核标准,五日一报!三、衙署门外设匿名举报箱,由冯曼青专人负责,查实有赏!”
这新规条条全都打在要害上,堂下众人神色各异,孙有德脸色铁青。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昂这第一把火,烧得果断狠辣。
冯曼青按剑立于陈昂身侧,冷冽的目光扫过全场,无声威慑。
孙有德回到自己的值房,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翻了眼前的矮几。
“黄口小儿,安敢如此!”他低声咆哮,恼怒不已。
陈昂这一手,不仅拿下了他的钱袋子蒋贵,更直接断了他和手下人最大的财路。
永盛钱庄代发工钱,匿名举报箱?这是要把他往死里逼!
“大人息怒。”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库管郑奎,他关上房门,低声道:“这陈昂初来乍到,仗着有点背景和几分小聪明,就想在漕运司立规矩,未免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孙有德喘着粗气坐下,阴狠道:“不能让他这么顺当!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这漕运司,不是他一个捐官的小儿说了算!”
郑奎凑近一步,眼中带着一抹凶光:“大人,明的不行,咱们来暗的。他不是要让永盛钱庄代发工钱吗?咱们就让他发不成!”
“码头那地方,鱼龙混杂,找几个地痞流氓,去钱庄设的点上闹事,砸了他们的摊子,看谁还敢去领钱?”
孙有德眼神一动:“还有呢?”
郑奎继续道:“光闹事还不够。得让他在漕运正事上栽个大跟头!过几日有一批要紧的漕粮要北运,咱们找个由头,让一条船‘意外’沉了。”
“到时候,就把这屎盆子扣在他陈昂头上,就说他新政扰乱了漕运秩序,才导致船只失事,看他怎么跟上面交代!”
孙有德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好,就按你说的办!手脚干净点,别留下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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