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早上陆楚廷出门前特地教过她行礼的动作。
弯腰、低头、双手合于身前,姿势规规矩矩。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响亮地说道:“学生拜见姚夫子!”
这一嗓子喊出来,原本低头读书的学子们纷纷抬起了头。
唯有姚夫子依旧纹丝不动。
他慢条斯理地捻了捻花白的胡须,上下打量了沅沅许久。
良久,他才抬起右手,虚扶了一下,语气淡淡:“起来吧。”
今天沅沅穿了件鲜红的新衣。
姚夫子脸色当即一沉,眉峰紧锁。
“这里是书堂,念书的地方,讲究的是礼法规矩。你这一身花花绿绿的打扮,是来专心听讲的,还是去看元宵灯会凑热闹的?”
沅沅眨了眨眼,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一脸茫然,完全没听懂夫子的训斥,歪着头,小声嘀咕道:“夫子,那……念书的人,该穿成什么样啊?”
姚夫子被这天真无邪的一问,竟一时语塞。
他抬起手指,朝周围一指,声音严肃地说道:“你自己看看,环顾四周,哪一个学生跟你穿得一样招摇?读书求学,贵在心无旁骛。来这儿是为了明理修身,不是比衣裳好看。整天惦记着穿戴漂亮,心思不在书上,还能静下心来学东西吗?”
他本就生得面容威严,再加上此刻横眉冷对。
连坐在一旁的陆楚廷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暗中准备站起来替沅沅赔个不是。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沅沅已经抢先一步开口了。
小姑娘个头不高,细细瘦瘦的,站在那里只到别人肩膀。
可说话时却昂着小脑袋,语气又硬又冲。
“这不对呀,夫子。读书与穿得好,这两件事又不会打架,怎么会冲突呢?我穿得漂漂亮亮的,整个人都精神了,心情也跟着变好。开开心心地读书,脑子转得快,记东西反而更牢靠。难道非要愁眉苦脸,才能学会吗?那学的是学问,还是受罪啊?”
“胡说八道!”
姚夫子一听这话,顿时怒火上涌。
他猛地一拍桌案,声音震得书页轻颤。
“你小小年纪,心思全放在穿衣打扮上面了,还谈什么读书?整日里讲究这个仪容仪表,不是虚荣是什么?不是浮躁是什么?如此心不静,如何能读得进书!”
姚夫子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沅沅却不肯服软。
她虽然年纪小,胆子却大得很。
她不但没有后退,反而突然转身,抬起一只白嫩嫩的小手,直直指向书堂角落里的一个学生。
“夫子您瞧!”
“那位师兄,从沅沅进来那一刻起,就没翻过一页新书。一直背,一直背,嘴皮子都没停过,可我看他眼神都发直了,额头全是汗,书页都被手指抠出印子来了!他已经急了,心里慌了。越急,就越背不出;越背不出,就越急,这不是绕在死胡同里出不来了吗?”
姚夫子顺着小手所指的方向看去看了过去。
目光落处,是杨凯。
书堂里出了名的怪人。
他独自坐在角落,身影孤零零的。
身上披着一件破旧不堪的外袍,洗得发灰。
论刻苦,整个学堂恐怕没人比得上他。
他每天天没亮就到,提着油灯在廊下背书,踩着月光最后一个离开。
先生讲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要反复琢磨。
稍有不懂,就立刻举手提问,问题多得连夫子都嫌烦。
可偏偏,几年下来,成绩始终原地踏步,甚至有时还在退步。
这些事,姚夫子心里清楚得很。
姚夫子愣住了。
他望着杨凯那张因焦虑而扭曲的脸,又回头看向眼前这个圆脸蛋的小姑娘,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莫非……
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道理,真的搞错了?
难道所谓的“勤能补拙”,真的需要以牺牲情绪为代价吗?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沅沅也不再开口。
她见夫子沉默,便不再纠缠,一双小脚迈开步子,一摇一摆地向前走去。
短短几步路,她走得像将军上阵一样有气势。
她径直跑到杨凯跟前,站定,仰头看着这个师兄。
然后,肉嘟嘟的小手“啪”地一声,拍在杨凯摊开的书页上,惊得他浑身一抖。
杨凯本来心里就不痛快。
这一整天都在卡同一个段落,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偏偏还要被人打断。
听到动静,他猛地抬头,眼神又冷又硬。
可定睛一看,是个脸蛋圆圆的小丫头。
“你……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沅沅没搭话。
她也不解释,只是低头从随身背着的布袋里认真地掏啊掏,终于摸出一片果干来。
这一掏,居然比刚才自己悄悄吃掉的那块还大一圈。
她顿了一下。
小脸微皱,明显有些不舍。
但随即,她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把果干高高举起,递到杨凯面前。
“师兄,这个给你尝!吃饱了才有力气背书嘛!”
他平日里冷着一张脸,说话更是毫不留情。
同窗避之不及,连师兄弟都懒得和他多说半句话。
他也不在乎,独来独往惯了,反倒觉得清净。
可眼前这个小丫头,满脸笑意,手掌摊开。
他伸出手,接了过去。
沅沅差点当场哭出来。
她的果干!
比上一块还大的那块!
就这么被杨凯稀里糊涂拿走,几口啃了个精光。
她深吸一口气,把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压了下去。
不能哭,夫子说过,修道之人当心如止水,情绪外露是大忌。
更何况……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送东西给别人。
“师兄,甜吗?”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
“甜。”
杨凯低声道。
其实他不太爱吃甜食。
小时候生病时,大夫叮嘱过,甜腻之物损脾胃。
久而久之,他对糖、蜜、糕饼一类的东西都敬而远之。
“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你师妹呀。”
沅沅脆生生地答道。
不说爹娘是谁,反而冲他咧嘴一笑。
那笑容太过纯粹,竟让杨凯心头猛地一震。
“师兄别急,慢慢看,书总会看完的。”
她伸手拍了拍他放在书页上的手背。
“再难的经文,只要一字一字读下去,终归会有懂的那天呢。”
杨凯呆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转眼间,那小身影已经蹦跳着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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