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航却只是望着她的眼睛。
他被难以言说的幸福感包围,有些眩晕,周围一切都逐渐变得模糊。
她说“正式介绍”的时候,江航产生了一种幻觉,自己和这个世界好像重新建立了连接。
他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这个身份给了他定义和位置,终于不再是孤魂野鬼了。
“江航?”夏松萝又喊他一声,“喊人啊。”
夏正晨不咸不淡地说:“不想喊就别勉强他了。”
江航被他的声音惊醒,一声“爸爸”险些脱口而出,及时忍住了。
该喊什么?
“伯父”之前就喊过了,夏正晨可能会从态度问题上刁难他,说他没有诚意。
在江航的圈子里,最男性最尊重的称呼,首先是老大,其次是大哥。
哪个也不适合称呼他。
稳妥起见,江航还是喊了一声:“伯父。”
重点是,他低头了。
夏正晨瞥见他低头了,因此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随后陷入沉默。
没有沉默太久,途径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夏松萝指着右侧:“爸,前面是和田街,这里很出名的小吃街,我想吃宵夜。”
夏正晨虽然没说话,却打了转向灯,车子并入右转车道。
冬季游客少,这个时间点,美食街的交通管制已经解除了,车辆能够正常通行。
两侧都是餐馆,几乎每家都把烧烤摊子支在外面。
夏正晨将车窗降下来,烟火气过于浓厚,周遭的气温都升高了。
“想吃什么?”
“烧烤。”
“少吃点烧烤。”
“来新疆不吃烤肉吃什么,还想吃过油肉拌面。”
停好车,夏正晨率先推门下车,走向餐馆。
夏松萝下车之后,发现江航坐着没动,她去拉后车门:“走啊。”
“我不吃。”江航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这个位置能看到你们。”
夏松萝伸手去拽他:“我知道你不吃,但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你不吃也得去。”
江航皱眉:“你难道让我陪你爸喝酒?”
他可喝不了。
“去结账啊。”夏松萝飞快瞥一眼她爸的背影,压低声音,“见家长,是该准备见面礼的。咱们情况特殊,你请吃顿饭就算过关了。”
江航沉默一瞬,沉默里有“嫌麻烦”,也有“无措”,最终,还是听她的话,猫腰下了车。
双脚刚落地,夏松萝拽他手臂的那只手,顺势从他臂弯钻过去,亲昵的挽住他。
江航僵硬了下,不是很习惯,总觉得别别扭扭的。
他忍不住微微垂头,瞄她一眼。
她这个人,又简单又难懂。
先前无论他怎么暗示,她好像都慢半拍,反应不过来,要把他急死气死。
可是,一旦她自己决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就接受的特别顺畅自然,理直气壮。
反而令江航感觉太快了,跟不上她的节奏,无所适从。
视野之内,没锁车,两人跟在夏正晨身后。
夏松萝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怎么了?”
江航低声问:“就吃个宵夜,你爸会不会觉得太随便,回头又找我麻烦。”
夏松萝摆了下手:“我爸见过的场面多了,你在哪里请他吃饭,他也不会觉得是‘重视’,吃个宵夜,心意到了就行了。”
江航心想也是,他不管做什么,夏正晨都瞧不上他。
听松萝的安排,做好该做的就行了。
然后提醒自己,要有礼貌,控制好自己的脾气。
不管夏正晨说什么,都不要顶撞他。
这时候,夏正晨已经进到店铺里,挑了张靠窗的方桌坐下。
门口,夏松萝在冒着热气的烤肉摊前挑肉串。
挑好以后,一转头,她又抬起手,指向斜对面花里胡哨的流动小摊位,让江航去给她买酸奶粽子和咸奶茶。
等江航转身,她搓着冻麻的双手,走进店铺里,在她爸对面坐下。
夏正晨正通过玻璃,注视过马路的江航。
又是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吊儿郎当,一步三晃。
“你瞧他走路这个德行。”夏正晨的嫌弃实在是压不住了,不吐不快,“没个正行。”
夏松萝跟着望一眼,莞尔:“爸,你说他的坐姿像条瘫着的死狗,我认同,但他走路姿势真没问题。”
“这还没问题?”夏正晨指过去。
“江航精通的功夫里,有一门叫做卡波耶拉,核心是Ginga,依靠腰腹发力,驱动全身。他从小练,走路自然带着这种动态韵律感。双手插兜,是在刻意压制幅度。”
夏松萝倒了杯热水,捧在手里暖手,“当然,以他对肌肉的精准控制,完全可以走出正行。但他的警惕心实在太强了,在外时刻维持着这种隐性发力模式。虽然累,但真遇到什么突发危险,根本不需要热身,零帧起手,瞬间爆发。”
夏正晨听完,收回视线,脸色并没有缓和多少。
他也提起茶壶,倒了杯热水暖手:“说吧,拉我吃宵夜,又把他支开,想说什么?”
就这一会儿功夫耍的小心机,比她从前一年耍的都多。
“没什么。”夏松萝坦然迎着他的目光,“我今天晚上,就是特别想和你一起吃顿饭。”
金栈告诉他们的,估计都是正事儿,没说细节。
夏松萝讲起一周目,自己装哑巴,江航妈妈来花店找她聊天的事情。
“江少爷当时买了肉骨茶回来,我们三个坐在一起吃……”
夏松萝喝了一口热水润润嗓子,“江航说,我是情感缺失,看他们母子俩吃饭聊天,内心羡慕这种简单的温馨。还从江航妈妈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
夏正晨默默听着,转动着手里的一次性纸杯。
“我当时就在想,从小,你变着花样煮饭哄我吃,我还经常挑三拣四,嫌你口味太淡。”夏松萝说着说着,眼圈不受控制的红了,“从来不知道,如果人生没有重启,想和爸爸一起吃顿饭,竟然是那么奢侈的事情。心里就想着,等回来见到爸爸,一定要和你一起来吃顿宵夜,就像现在这样。”
今天晚上,太多危急接踵而至,以至于夏正晨得知后,都没空细想,女儿在一周目竟然被偷走了,没再自己身边长大这件事。
现在仅是听她描述一起吃饭这件小事,他的心口已被激起一阵闷痛。
夏正晨控制住翻涌的情绪,伸手过去,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臂:“都过去了,以后爸爸只要有空,就多陪你吃饭。”
“可是爸爸。”夏松萝垂下眼睛,声音轻得像羽毛,“那个令我懂得这顿饭有多珍贵的妈妈,已经提前死去了,江航他,早就没有妈妈陪他吃饭了。”
她顿了一下,“也许你觉得,那封信夸大其词。真不是,我通过共感感受到了。他们一家人,真的都是很好,很温暖的人。”
夏正晨就知道,她最后还是要绕到江航身上去,但他并没有觉得反感,心里沉甸甸的。
夏松萝抬起泛红的眼睛,“爸爸,你看我落难的时候,江航的家人是怎么待我的,不说咱们家应该怎么待他了,至少不能嫌弃他吧?”
“松萝,说句心里话,如果江航不当我的女婿,我非但不嫌弃,反而很欣赏他。”夏正晨放下杯子,认真回望,“如果你认为我们亏欠他很多,我愿意以任何方式补偿他,但是,不能因为亏欠他,拿你当补偿。”
夏松萝微微怔:“怎么能是补偿呢,我答应和他谈恋爱,是在……”
夏正晨打断:“先前我有危险,你说他做事可靠。之后,你得知他为你殉情,你说你很感动。今晚得知他家灭门的真相,你觉得他可怜、觉得心有亏欠。”
他指出一条条理由,“你试图说服我的所有理由里,唯独缺少一个最基础的理由。”
夏松萝不解:“什么?”
夏正晨指着她的心口:“你从来没说过,你喜欢他。
夏松萝还以为什么呢:“那我现在说,我挺喜欢他。”
夏正晨被气到了:“你是真胡闹。”
夏松萝举证:“他都做了你两个周目的女婿,怎么会是胡闹。”
“我们说眼前。”
“眼前也喜欢啊。”
夏正晨质问:“你确定?”
夏松萝郑重点头:“我之前也总觉得,我对他少了点动心的感觉。”
和她以为的恋爱根本不一样。
可她以为的爱情,都是爱情小说和言情剧里看到的别人的爱情。
听完前两个周目,尤其是第一周目,夏松萝发现自己对待感情,可能就是有些温吞。
夏松萝指了下桌面上的乌苏啤酒,又指了下酒柜里的伏特加:“爸爸,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我的感情不够浓烈。但是,就像酒一样,酒精的度数够不够高,能够代表一瓶酒的品质吗?评价一段亲密关系,究竟是看浓度,还是看品质?”
夏正晨被她给问愣住了。
夏松萝小心翼翼地说:“就像莫守安。”
她觉得,爸爸恼恨的不是莫守安欺骗他。
而是,他像白酒,她像啤酒,双方酒精浓度不对等。
“她会留着你们的照片,还会去看你喜欢的樱花,你死了,她还会给你扫墓……爸爸,你不能因为人家度数低,不浓烈,就说别人的感情没品质,不真诚。”
夏正晨静默了会儿,似乎在分析这个比喻。
倏然,他反应过来,连目光都瞬间锐利:“你接受她接受的这么快,就已经开始向着她说话了?她得知你是她女儿,你看她有没有什么特殊情绪?你不觉得心寒?”
夏松萝说:“这有什么,我不是也一样,突然知道她是我妈妈,同样没什么特殊情绪。”
夏正晨一阵心塞:不然能是母女?两个“人机”。
夏松萝又仔细想了想:“我觉得,我会不在意,主要是早习惯了名义上那个不管不问的妈。然后吧,你也不缺钱,如果你很穷,突然冒出来一个活了几百年、资产肯定很丰厚的妈,那我应该感触很深。”
夏正晨默默看了女儿一眼,只觉得心口更堵了。
烤串端上来,夏松萝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她前脚刚走,后脚江航端着酸奶粽子和奶茶回来了,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来。
虽然不说话,但坐得直挺挺,拘谨的夏正晨看着难受。
他拿起桌面上的那瓶乌苏脾气,桌面不轻不重的一磕,瓶盖弹开。
这股熟练的干脆劲儿,看得江航眉头一拧。
夏正晨拿了两个新纸杯,倒满两杯,递给他一杯。
江航摇头:“我不是不给面子,我是真不能喝酒。”
夏正晨知道他警惕心强,不强迫:“关于斩断连接的事情,我其实有好几个想法,其中一个,是用法器的规则对抗规则。”
江航认真听。
夏正晨却没继续说:“还有一个办法,是我刚想到的。沈维序说,松萝种在你心里那个羁绊,代表着驱动刺客法器的‘虎符’,但你进不去刺客的国门。我在想,能不能让你做‘乱臣贼子’……”
江航听不懂他的意思:“需要我做什么?”
夏正晨给他一个眼色:“你会吃些苦头。”
江航面不改色:“您就说需要我做什么就行了。”
夏正晨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名片:“把你八字给我,再去买把折叠水果刀,在心口处的皮肤轻轻划一刀,把带血的刀给我就行了。”
江航听话的加上他的微信,将自己的八字发给他。
信息刚发过去,江航突然从他手里,把手机抢过来,删除了自己发送的这条信息。
夏正晨的手指差点被他拽骨折,吃痛,皱眉看着他:“怎么,不愿意吃这点苦头?”
江航谨慎回望:“不能给你,谁知道你去到天河以后,会不会用我的八字和血,制造个小孩儿出来?等到明年,忽然冒出来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找上门,说这是我在外面的私生子,拿来拆散我和松萝?”
夏正晨难以置信:“这你都能想得出来?”
江航指指他的头:“是你有本事做得出来。”
夏正晨无语:“我不是说了,我元气大伤,已经没这种能力了。”
江航不敢赌:“你有没有这种能力,只有你自己知道。”
夏正晨被气笑了:“放心,我没你这么癫。”
“你说反了吧?”江航冷笑,“我看你比我癫多了,至少我不可能在二十出头的时候,瞒着松萝跑去天河造个孩子,全世界的癫公加起来,谁癫的过你?”
夏正晨脸色阴沉:“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江航想说知道,你是天龙人中的天龙人,怎么了,我不是照样能打穿你?
话都要出口了,江航脑袋里“嗡”地一声。
刚好,夏松萝拿纸巾擦着手走过来,笑着说:“江航,你在陪爸爸喝酒啊。”
江航冷汗都要流下来,怎么办,这下该怎么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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