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万里奔涌,这条孕育了华夏文脉的巨龙,终究在夔门撞上了天地设下的樊笼。两岸万仞绝壁如青铜巨斧劈断苍穹,黑黢黢的岩体直插灰蒙蒙的云天,将挣脱九江血火的浊浪怒流死死扼在峡口。江水被骤然收束的岩壁激怒,发出撼动山岳的咆哮,浊浪如奔马排空而起,狠狠砸在犬牙交错的礁石上 —— 那些礁石经千年激流冲刷,早已被磨得狰狞如兽齿,每一次撞击都让江水碎裂成漫天腥咸的雨雾,劈头盖脸地抽打在磐石号冰冷的铁甲上,溅起的水花在甲板上凝结成细碎的冰碴,又被下一波浪涛瞬间吞没。
航道窄得令人窒息,最窄处不过十丈宽,水下潜伏的漩涡如同巨兽半张的巨口,在墨绿色的江水中缓缓旋动。水面上漂浮的断木与枯草刚靠近漩涡边缘,便被无形的吸力猛地拽入,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未曾留下。绝壁顶端的云雾被江风撕扯得支离破碎,隐约露出断裂的古栈道残痕,那是千年前先民与天争路的印记。云雾深处,猿猴的哀鸣断断续续飘来,时而尖锐如泣,时而低沉如诉,与江涛的怒吼、罡风的呼啸交织成天地威压下的苍凉悲歌。冰冷的水雾打在脸上,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与寒意,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如铅。
磐石号庞大的铁甲身躯,在此刻的怒峡天威面前竟显得如此笨拙渺小。这艘曾在江面上横冲直撞的钢铁巨兽,此刻像被投入沸鼎的困兽,每一寸铁甲都在激流中颤抖。舰体深处,蒸汽轮机仍在苟延残喘,为水泵与应急照明提供着微弱动力,发出老牛破车般的沉闷嘶吼,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停摆。粗大的烟囱喷吐的黑烟刚离舰体,便被峡谷间凛冽的罡风撕成碎片,如断魂的黑蝶般转瞬飘散在绝壁间。然而支撑钢铁巨兽挣扎前行的,早已不是蒸汽伟力 —— 船体两侧明轮舱里,那数十具血肉之躯正爆发出近乎绝望的力量!
船尾两侧的明轮疯狂旋转,巨大的桨叶拍打着狂暴的江水,发出 "噗噗" 的沉闷声响。每一次拍击都像是砸在坚硬的岩石上,溅起的浑浊浪花足有一人多高,泼洒在湿滑的铁甲舰艉与后甲板上,汇成蜿蜒的细流,又顺着甲板缝隙渗入船舱。甲板上挤满了裹着绷带的伤兵,他们或坐或卧,早已耗尽了力气,巨舰每一次剧烈颠簸,都让他们忍不住发出压抑的痛哼。沉重的铁甲在激流中相互摩擦、挤压,"嘎吱嘎吱" 的声响如同垂死的哀鸣,某些铆接处甚至已渗出锈色的水迹,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解体。舱壁后隐约传来力工们粗重的号子声,与江涛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艘船最脆弱的心跳。
"左满舵!给老子避开黑石滩!" 船长雷大锤的吼声几乎要冲破喉咙,他铁塔般的身躯死死钉在指挥台边缘,左手紧握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左眼罩下缘凝结的血痂已变成暗褐色,那是昨日激战留下的印记,仅存的右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前方航道。视线尽头,一片黑黢黢的礁石群如巨兽獠牙横亘江面,礁石顶端还挂着前朝沉船的残木,在浪涛中微微晃动。而右舷不远处,直径数丈的回水涡正缓慢旋转,江面上的泡沫打着旋儿被吸入深渊,那诡异的吸力让整艘船都在微微震颤,船尾甚至已出现难以控制的偏移。他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几乎要被峡谷的风吼浪啸彻底吞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舵手是个双臂肌肉虬结的老兵,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旧疤。此刻他额上青筋暴起如虬龙,汗水混着江雾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汇成水珠滴落,砸在锃亮的舵轮上晕开细小的水痕。他咬紧牙关,全身肌肉贲张,死死扳住那沉重无比、仿佛被江神焊死的舵轮!木质舵盘上的防滑纹路早已被磨平,他的掌心被磨出了血泡,血珠顺着指缝渗入木纹。磐石号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舰体极其艰难地向左倾斜,黝黑的船舷几乎擦上左侧峭壁 —— 那里覆盖着湿滑的墨绿青苔,某些地段还挂着垂落的藤蔓。船身震动让峭壁上的碎石簌簌坠落,"砰砰砰" 地砸在前甲板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凹痕,其中一块拳头大的碎石甚至砸中了前桅,发出沉闷的响声。而右侧回水涡的吸力越来越强,仿佛有无数水鬼在水下拉扯船尾,船身已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右偏移,甲板上的伤兵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明轮舱!加把劲!" 雷大锤扑到传声筒前,对着铜制话筒发出炸雷般的咆哮,脸上新添的伤口被这剧烈的动作震裂,鲜红的血丝顺着下颌滴落,砸在胸前的皮质指挥带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给老子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踩穿那鬼轴也要往前冲!" 他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此刻明轮舱的每一次踩踏,都是在与死神争夺时间。
明轮舱内早已是人间炼狱。蒸汽轮机的轰鸣被粗重的喘息取代,巨大的轮轴横贯舱室,数十根包铁踏杆如风车辐条般排列,在力工们脚下缓慢转动。舱内空气污浊闷热,混杂着浓重的汗馊味、踩踏扬起的灰尘,以及轮轴摩擦产生的焦糊油脂味,浑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头顶的煤油灯在颠簸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线下,一切都显得狰狞而模糊。
数十名赤膊的力工分成三列,踏着统一的节奏踩踏踏杆。他们的脊梁弯成弓状,每一次起落都伴随着肌肉暴起,青筋在黝黑的皮肤上蜿蜒如蛇。低沉的号子声从喉咙深处滚出:"嘿 —— 哟!嘿 —— 哟!" 那声音粗粝如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原始的韵律,将所有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他们的皮肤被汗水和灰尘染成泥浆色,分不清哪里是汗哪里是泥,许多人赤着脚,脚掌早已磨烂,鲜血浸透了木制踏杆,在反复踩踏下凝成暗褐色的印记,每一步落下都是钻心的疼痛,却无人敢停歇片刻。
三名手持皮鞭的监工在队列间穿梭,他们同样赤膊,肌肉比力工更为壮硕,眼睛因长时间的嘶吼而赤红如血。"踩实了!都给老子踩实了!" 其中一人的声音嘶哑如裂帛,皮鞭偶尔抽在懈怠者的背上,留下鲜红的鞭痕,"不想喂江里的王八就加劲!嘿 —— 哟!跟上号子!" 鞭梢破空的脆响与号子声、喘息声混在一起,成了这地狱里的催命符。
墙角的压力表指针在危险红线区疯狂颤抖,表盘玻璃上甚至已出现细微的裂痕。巨大的轮轴因负载过重发出更加尖锐的 "嘎吱" **,连接踏杆的铁制关节处已出现肉眼可见的变形,发出 "咯吱咯吱" 的不祥声响,仿佛随时都会崩断。"顶住!都他娘的给老子顶住!" 监工头目 —— 那个脸上带着旧鞭痕的前轮机长目眦欲裂,他的声音早已完全嘶哑,却依旧嘶吼着,"脚断了也得踩!船沉了谁都活不了!" 他比谁都清楚,这人力驱动的极限就是战舰的命脉,一旦力竭或传动崩溃,整艘战舰将在转瞬之间被激流吞噬,万劫不复。
千钧一发之际!最前排左数第三个位置的力工水生突然一个踉跄 —— 他的脚掌早已磨得血肉模糊,此刻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竟在踏杆抬起的瞬间滑了半步!"咯噔!" 一声刺耳的闷响,整个轮轴的转动节奏瞬间紊乱,力量传递出现迟滞,原本连贯的踩踏声出现了可怕的空档!巨大的轮轴仿佛被重锤击中,发出令人牙酸的震颤,右侧一根踏杆的连接处甚至已出现裂痕!旁边的监工下意识扬起皮鞭,鞭梢带着风声就要落下!
"我来!" 一声嘶吼陡然炸响!竟是那个监工头目!他猛地丢开皮鞭,皮鞭 "啪" 地落在地上,他如疯虎般扑到空缺的踏位,赤膊上暴起的肌肉布满汗水与陈旧鞭痕。他没有丝毫犹豫,狠狠踏上那冰冷的、沾染着血污的踏杆,巨大的压力让他闷哼一声,却依旧嘶声咆哮:"看什么?!踩!给老子踩!" 他的脚掌显然也被磨破,每一次落下都微微颤抖,却没有丝毫退缩,"不想死的就跟老子一起踩穿这鬼门关!嘿 —— 哟!!"
力工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点燃了血性。他们看着平日里严厉的监工头目此刻与自己一同踩踏,看着他暴起的青筋与颤抖的双腿,麻木的眼中陡然燃起凶光。号子声陡然拔高,从低沉的喘息变成狂暴的嘶吼:"嘿 —— 哟!!!嘿 —— 哟!!!" 踩踏的力道骤然加大,沉重的踏杆在数十双血肉模糊的脚下疯狂起落,木质踏杆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轮轴的震颤被更强大的力量暂时压制,转速竟奇迹般地微微提升了一线!
水生被身旁的同伴拖到角落,他的脚掌早已一片血肉模糊,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他靠在冰冷的铁舱壁上,舱壁的震动透过脊背传来,与胸腔里的心跳共振。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眼前如同地狱风车般旋转的巨轮和人影,看着那个平日挥舞皮鞭的监工头目此刻也如同普通力工般拼死踩踏,看着力工们汗如雨下的脸庞上,麻木被决绝取代。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与灰尘,布满污渍的脸上,痛苦与不甘渐渐褪去,最终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
必须撑过去。
这艘船,这条命,还有船里所有人的希望,必须撑到川东!
江涛的怒吼仍在继续,绝壁上的猿鸣依旧凄厉,而明轮舱里的号子声,却成了这怒峡之中最不屈的回响,与钢铁的**、血肉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对抗着这吞天噬地的自然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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