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1645)二月中,豫南大地,叶县。
初春的寒风如同带着砂砾的鞭子,抽过焦黑的田野和断壁残垣的村落,卷起漫天黄尘。风里裹挟着若有若无的尸臭与焦糊味,那是李自成大军东进后留下的死亡印记。曾经阡陌纵横的中原腹地,如今只剩下龟裂的土地、焚毁的农舍和散落的白骨,十室九空,生机断绝。
就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一支庞大而混乱的队伍正如同过境的蝗群,滚滚向北推进。这是张献忠的 “大西” 北征军,数十万之众的洪流里,正规军不足三成,其余多是沿途裹挟的流民。队伍拉出十几里长,旗帜杂乱得像破布条堆,有写着 “大西” 字样的,有画着狼头的,甚至还有来不及更换的明军旧旗。步卒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得遮不住身体,冻裂的脚掌踩着滚烫的尘土,在军官的皮鞭和呵斥下麻木前行;骑兵们则大多是将领的亲兵和老营精锐,骑着抢来的马匹,趾高气扬地践踏着荒芜的田地,马蹄扬起的黄尘呛得路人睁不开眼。队伍中夹杂着数不清的牛车、骡车,上面堆满了五花八门的 “战利品”—— 从粮食布匹到锅碗瓢盆,从金银细软到抢来的女人孩童,哭喊声、呵斥声、牲畜嘶鸣声混杂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喧嚣。
张献忠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上,这是他从南阳宗室府里抢来的宝马。他裹着件紫貂大氅,领口露出满是伤疤的脖颈,望着眼前荒凉破败的景象,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反而闪烁着贪婪的精光。这就是李闯打下来的 “江山”?这就是他即将收入囊中的 “肥肉”!
“哈哈哈!李瞎子这穷鬼!把地皮都刮三遍了才走!” 张献忠挥舞着镶嵌宝石的马鞭,指着路边一具半掩在尘土中的白骨狂笑,那白骨的指骨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不过正好!省得老子动手清理!兆龄!前面该到叶县了吧?给老子探清楚,城里还有多少油水?有没有李瞎子留下的尾巴?”
汪兆龄连忙催马靠近,他穿着件绸缎棉袍,在这灰扑扑的队伍里格外扎眼,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底却藏着紧张:“回大王!探马回报,叶县城池早就残破了,守军跟着李闯东去了,现在城里只有些老弱病残和趁机占城的土寇!粮仓... 据说被溃兵和饥民抢过好几轮,恐怕剩不下多少... 但那些大户宅邸,说不定还藏着窖银!”
“不多?” 张献忠眼中凶光一闪,马鞭狠狠抽在马鞍上,“蚊子腿也是肉!传令孙可望!让前锋加快速度!给老子拿下叶县!城里的粮食、金银、女人,一个子儿都不许漏!敢抵抗的,不管是官是民是兵是匪,统统砍了!人头筑京观!让河南人看看,跟老子作对的下场!”
命令如同瘟疫般传遍全军。前锋的孙可望部立刻像打了鸡血,嚎叫着脱离大队,挥舞着刀枪冲向远处地平线上那座残破的城池。很快,叶县方向传来零星的抵抗声和凄厉的哭喊,随即被更大的喧嚣和冲天的火光淹没。
张献忠满意地看着叶县方向升起的黑烟,仿佛那是胜利的狼烟。他勒住马缰,对汪兆龄得意道:“兆龄你看!这中原大地多肥啊!等老子抢够了本钱,收编了这些乱兵流民,回头收拾荆襄,再西图巴蜀!到时候老子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什么崇祯、什么李瞎子,都得给老子提鞋!”
汪兆龄连忙拱手附和:“大王英明!此乃天命所归!只是... 我军初入河南,李闯虽主力东去,但留守兵马和地方溃兵、土寇势力盘根错节,不可不防啊。而且朝廷虽乱,左良玉在武昌拥兵几十万,高杰屯在徐州,都不是善茬,恐会趁机...”
“怕个鸟!” 张献忠不耐烦地打断,“左良玉就是冢中枯骨,早就被李自成打怕了!高杰那厮更是跳梁小丑!等老子在河南站稳脚跟,兵强马壮,第一个就收拾他们!至于李瞎子的残兵败将...” 他狞笑一声,露出黄黑的牙齿,“正好给老子新收的‘屯垦军’练练刀!传令下去,各部加快速度,抢在所有人前面,把河南的好东西都划拉到老子碗里来!”
大军继续在荒原上行进,如同移动的灾难。所过之处,哪怕是残存的村落、仅存的农田,都被彻底碾碎。偶尔有小股溃兵或结寨自保的乡民试图抵抗,在这数十万人的洪流面前,如同螳臂当车,瞬间被淹没,只留下更多的尸体和燃烧的废墟。张献忠的 “扎根” 之路,每一步都踏在累累白骨上,浇灌着仇恨的血浆。
三日后,叶县已沦为一片死域。
残破的城头上,歪歪斜斜插着 “大西” 的旗帜,旗面沾满血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城内街道上,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被砍去头颅,有的被烧成焦炭,焦黑的梁木还在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幸存的百姓躲在地窖或废墟深处,用破布堵住嘴不敢哭出声,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张献忠的行辕设在县衙,大堂里堆满了抢来的粮食、布匹和金银器皿,散发着汗臭、血腥和霉味混合的怪味。
“废物!一群废物!” 张献忠的咆哮声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他脸色铁青,一脚踹翻了面前跪着的小头目,“三天!就搜刮出这么点粮食?够老子几十万大军塞牙缝吗?老子的大业,就靠这点东西支撑?”
那小头目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额头上磕出了血:“大王息怒!非是小的们不力啊!实在是... 实在是这叶县早被李闯刮过几遍,又被溃兵抢过... 连老鼠洞里都掏干净了!大户的地窖... 十有九空!剩下的... 都是些啃树皮的穷鬼...”
“穷鬼?” 张献忠眼中凶光爆射,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穷鬼的血肉也能填肚子!传令!把所有没用的老弱,都给老子赶出城去!让他们自生自灭!省下口粮!壮丁,全部编入‘屯垦军’!给老子去种地!种不出粮食,就拿他们当军粮!”
此令一出,连站在一旁的孙可望都变了脸色,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低下头。汪兆龄更是心惊肉跳,连忙上前劝道:“大王!不可啊!此令若行,恐... 恐失尽民心!且驱赶老弱,无异于资敌,若他们投奔李闯残部或左良玉...”
“民心?” 张献忠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窗外死寂的城池狂笑,“这鬼地方还有民心?老子要的是粮食!是能打仗的兵!是能支撑老子打天下的根基!没用的累赘,留着干什么?浪费粮食吗?执行命令!”
凄厉的哭嚎声很快在叶县城内响起。士兵们如狼似虎地冲进残存的民宅,将白发苍苍的老人、面黄肌瘦的妇孺粗暴地拖拽出来,有的老人被拽断了胳膊,有的孩童被踩在脚下,像驱赶牲口一样推向城外寒风凛冽的荒野。绝望的哀求与士兵的呵斥、鞭打声交织,构成一幅人间地狱的画卷。城内仅存的一点人气,也被这冷酷的命令彻底掐灭,只剩下更深的死寂与刻骨的仇恨。
张献忠站在县衙门口,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毫无波澜。在他眼中,这些 “累赘” 的消失,只是清理掉阻碍他 “扎根” 的杂草。他心中盘算的,是下一个目标 —— 富庶的裕州(今方城),据说那里还有李闯留下的部分粮草。
然而,他并未察觉,死亡的阴影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派往裕州方向探路的几支斥候小队,如同石沉大海,一去不返。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开始在北征军高层将领中蔓延。孙可望几次欲言又止,汪兆龄更是整日愁眉不展,连吃饭都味同嚼蜡。
五日后,北征军前锋抵达裕州城郊二十里外的 “黑风口”。
这是一处两山夹峙的险要隘口,山高坡陡,中间的通道仅容三匹马并行。时值正午,天色却阴沉得如同傍晚,寒风卷着沙砾,打得人脸颊生疼,呜呜的风声像鬼哭。
突然!
呜 ——!呜 ——!
凄厉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两侧山梁上炸响!如同地狱传来的鬼哭狼嚎,瞬间撕裂了行军的喧嚣!
紧接着,如同滚雷般的呐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杀张献忠!诛流寇!”
“为叶县父老报仇!”
“保家卫土!死战不降!”
两侧山坡上,密林与乱石之后,骤然冒出无数身影!旗帜杂乱,有明军的 “明” 字旗,有李闯的 “闯” 字旗,更多的是写着各村寨名字的木牌,但所有人都杀气腾腾!有穿着破烂明军号衣的溃兵,有头裹白巾的李闯旧部,更多的是手持锄头、木棍、甚至菜刀的当地乡勇!他们红着眼睛,居高临下,将早已准备好的滚木礌石、燃烧的火球、密集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有埋伏!”
“保护大王!”
行进中的流寇大军瞬间大乱!狭窄的地形使得庞大的队伍首尾难顾,拥挤成一团!滚木礌石砸入人群,瞬间砸出一片血肉模糊;火球点燃了辎重车辆,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箭矢如飞蝗般落下,惨叫声此起彼伏!尤其那些被裹挟在前队、毫无斗志的流民,更是瞬间崩溃,哭喊着向后逃窜,冲乱了后队的阵脚,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不要乱!给老子顶住!” 张献忠又惊又怒,挥舞着九环大刀咆哮,“孙可望!带老营给老子冲上山!宰了这群杂碎!汪兆龄!稳住中军!谁敢后退,老子斩了他!”
然而,伏击者显然蓄谋已久,占据了绝对地利。滚木礌石封死了狭窄的谷口,火攻制造了更大的混乱。孙可望率领的老营精锐几次试图仰攻山坡,都被密集的箭雨和滚石砸了回来,死伤惨重,山坡上很快堆满了尸体。更致命的是,队伍后方也响起了喊杀声!一支打着 “郝” 字旗号的轻骑兵如同天降神兵,从侧面的峡谷冲出,这是李闯部将郝摇旗的队伍!他们如同尖刀般狠狠插入北征军混乱的后队,马刀挥舞间人头落地,火油泼洒处烈焰升腾!
腹背受敌!张献忠的北征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恐慌。他赖以起家的 “人海” 战术,在这精心设计的死亡陷阱中,成了最大的累赘。自大的苦果,在这一刻猛烈爆发!他看着身边惊慌逃窜的士兵、燃烧的辎重、不断倒下的亲信,仿佛看到自己 “扎根” 中原、问鼎天下的美梦,如同裕州城郊的烟尘,在伏击者的怒吼和己方的惨叫中,正寸寸碎裂!
“顶住!给老子顶住!” 张献忠双目赤红,如同受伤的野兽,咆哮声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苍白而无力。他胯下的黑马焦躁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惊雷,并未带来他期盼的沃土,反而将他精心编织的幻梦,彻底劈裂在血火交织的中原荒野之上。所谓深根固本的妄想,终被证明只是流沙上的蜃楼,在真正的惊雷面前,瞬间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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