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1645)正月末,荆襄,襄阳城外。
寒风卷起官道上的尘土,扑打着路边枯黄的蒿草。几匹瘦骨嶙峋的驿马拖着破旧的车厢,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车厢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几个穿着半旧绸缎、面色惶然的中年人挤在一起,他们是襄阳城破后侥幸未被 “清理” 的小商贾,此刻正被 “大西” 的差役押送着,前往下一处 “进献” 之所。
“听说了吗?城里头... 那‘恩科’...” 一个胆子稍大的压低声音,眼珠飞快地瞟了一眼车外押送的流寇兵卒。
“嘘!噤声!” 旁边一人脸色煞白,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他一下,眼神里满是恐惧,“想死吗?辕门杆子上... 还没挂够?”
车厢内瞬间死寂,只剩下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嘎声和粗重的喘息。那场用鲜血和谄媚书写的 “恩科”,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恐怖烙印,深深烙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头。它非但未能粉饰太平,反而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更深、更冷的绝望与仇恨。张献忠的名字,在荆襄大地上,已彻底与 “魔王” 划上了等号。人心,在恐惧的表象下,正酝酿着无声的风暴。
同一时间,川东,涂山脚下,试验田。
早春的气息在料峭寒风中悄然萌动。坡地上,一架崭新的、结构复杂的木铁器械正发出有节奏的 “咯吱” 声,成为田间最引人注目的焦点。这并非条播机,而是一座高大的立轴式 “风转翻车”(类似风力龙骨水车)。巨大的扇叶在渐强的春风推动下缓缓旋转,通过一系列精巧的木齿轮和连杆,驱动着下方一条长长的、带刮板的木链(龙骨)。木链探入新挖的引水渠中,将渠水源源不断地提上坡地,灌入早已挖好的蓄水池和纵横交错的毛渠之中。
林宇、吴明远、刘子墨和一群老农、农会骨干围在风车旁,脸上洋溢着兴奋与赞叹。
“成了!真成了!” 一个老农拍着大腿,指着蓄水池里汩汩流入的清水,“这风一吹,水就自个儿上来了!再不用人踩水车,肩膀挑水!神了!真是神了!”
“吴先生!刘先生!你们真是鲁班再世啊!” 另一个汉子激动地对着吴明远和刘子墨作揖。
吴明远捋着胡须,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非我之功,此乃古籍《天工开物》所载‘风转翻车’之制,吾等不过因地制宜,结合川东风力与坡地特点,稍加改进罢了。关键在刘贤弟的算学,齿**小、连杆角度,差之毫厘,提水之力便谬以千里。”
刘子墨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依旧专注地盯着齿轮的咬合处:“还需微调,东南风强时扇叶转速过快,恐损及齿轮。需加一‘调帆’或‘限速’机关...” 他蹲下身,掏出炭笔和小本子,又开始演算起来。
林宇看着眼前这利用自然之力、解放人力的奇景,看着蓄水池中荡漾的清水即将滋润干渴的坡田,心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豪情。这不仅是灌溉的工具,更是川东 “深根固本” 道路上,智慧战胜艰难、协作创造奇迹的象征!他朗声道:
“好!此‘风转翻车’,当大力推广于沿江、多风、坡地缺水之乡!匠作会立刻绘制标准图样,组织工匠学习打造!农会负责选址、开渠!要让春风,不仅吹绿川东的山野,更要吹动这提水之轮,浇灌出我川东的仓廪丰实!”
几日后,荆襄,卧牛村。
晨雾还未散尽,带着水汽的寒风卷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枝桠上挂着的几缕残破经幡,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村东头的晒谷场上,几个孩童正追逐打闹,妇人们挎着竹篮去溪边洗衣,炊烟像淡青色的丝带,从错落的茅屋顶上袅袅升起 —— 这是乱世里难得的片刻安宁,却不知死亡已在暗处张开了血盆大口。
“哐当!”
村口的栅栏被猛地踹开,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麻雀。孙可望骑着黑马,带着三百多披甲的 “老营” 精锐,如同一股黑色的浊流,瞬间淹没了村口的小路。刀刃上的寒光穿透晨雾,将那点稀薄的暖意劈得粉碎。
“奉大王令!卧牛村杀我屯垦军,叛逆不道!” 孙可望的声音像淬了冰,在寂静的村庄里炸开,“屠村!一个不留!”
第一个倒下的是晒谷场边的老石匠。他刚举起錾子想反抗,就被一刀削掉了半个脑袋,鲜血混着脑浆溅在金黄的谷堆上,像绽开了一朵妖异的花。追逐打闹的孩童吓得呆立当场,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还攥着刚摘的野山楂,下一秒就被马蹄踏成了肉泥。
“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平静的村庄瞬间变成沸腾的油锅。
妇人的尖叫、老人的哀嚎、汉子们愤怒的吼声混在一起。有人抄起锄头,有人举起扁担,却在锋利的刀刃前如同纸糊的一般。孙可望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下像砍瓜切菜般屠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血渍 ——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个被 “清理” 的村落,血腥味早已浸透了他的甲胄。
村西头的土坯房里,王二柱正用柴刀劈开最后一根木楔。他昨晚刚把藏粮的地窖封好,打算开春送些给山那边的亲戚。听到外面的惨叫,他猛地将妻子和三岁的儿子推进地窖:“躲好!千万别出声!”
“当家的!” 妻子死死拽着他的衣角,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
王二柱掰开她的手,抄起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我是里正,得护着大伙!” 他冲出房门时,正看见邻居张屠户被三个流寇按在地上,喉咙被一刀划开,血喷得老高。
“狗娘养的!” 王二柱红了眼,柴刀带着风声劈向最近的流寇。可他毕竟只是个庄稼汉,没几个回合就被一脚踹倒,刀刃架在了脖子上。
“哦?还有硬骨头?” 孙可望踢了踢王二柱的脸,“杀我屯垦军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王二柱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那畜生抢我闺女!该杀!”
孙可望冷笑一声,长刀一挥。
地窖里,王二柱妻子捂着儿子的嘴,听着外面丈夫的惨叫、房屋倒塌的轰鸣、还有流寇污言秽语的哄笑,指甲深深掐进了儿子的后背。黑暗中,她摸到墙角那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 那是闺女出嫁时陪嫁的,现在却成了唯一的武器。
日头升到正午时,卧牛村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茅草屋顶在烈焰中噼啪作响,烧熔的铜锅铁勺滴落在地,发出滋滋的声响。流寇们扛着抢来的粮食、布匹、甚至还牵着几头瘦牛,在尸骸遍地的村道上醉醺醺地狂笑。
孙可望勒住马,看着那棵老槐树下新挂起的十颗人头 —— 都是村里的汉子,眼睛还圆睁着。他忽然觉得有些烦躁,这满地的血腥气里,似乎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野草般顽固的东西。
暮色降临时,三个黑影从烧焦的草垛里钻了出来。是王二柱的妻子,还有两个幸存的半大孩子。女人的左臂被烧伤,露出红肉,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染血的剪刀。她最后看了一眼火光渐熄的村庄,咬碎了牙,带着孩子钻进了茫茫夜色中的深山。
山风掠过焦黑的断壁残垣,卷起几片燃烧后的灰烬,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飞向荆襄大地的四面八方。
荆襄,“大西王府” 偏殿。
殿内气氛凝重。张献忠脸色阴沉地坐在虎皮椅上,面前摊着一份血迹斑斑的 “颂文” 考卷(正是那年轻书生所写),旁边却放着一份截然不同的密报。汪兆龄垂手侍立,额角有汗。
“妈的!” 张献忠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墨跳起,“这就是你给老子找的‘贤才’?嗯?写的什么狗屁玩意儿!‘圣德如天’?‘泽被苍生’?放他娘的狗臭屁!” 他抓起那份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的考卷,狠狠摔在汪兆龄脚下,“老子要的是能写告示安民、能算钱粮账目、能写檄文骂朝廷的刀笔吏!不是这种只会拍马屁的酸腐废物!辕门外挂着的那个老骨头,骨头都比这些废物硬!”
汪兆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大王息怒!是... 是属下失察!这些书生... 久在承平,只习八股,于实务... 确实... 确实不堪大用...” 他心中苦涩万分。屠刀之下,要么是宁死不屈的硬骨头,要么就是被吓破了胆、只会谄媚的软骨头,真正能办事的干才,要么早跑了,要么根本不屑来考这 “鬼门关”。
“废物!都是废物!” 张献忠烦躁地站起身,来回踱步,“扎根扎根!没粮没饷,老子拿什么扎根?靠这些废物写颂歌能填饱肚子吗?” 他猛地停下,眼中凶光一闪,盯住汪兆龄,“你上次说的‘清理’豪强余孽,收缴‘逆产’,进行的怎么样了?粮食呢?金银呢?”
“回大王...” 汪兆龄声音艰涩,“宜城、襄阳周边的大户,经... 经周家庄一事及后续‘清理’,已... 已十室九空。所获钱粮... 大部已充作军需,余下... 余下实在有限。且...” 他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且此等酷烈手段,已引发乡野汹汹暗流,近日... 已有数起‘屯垦军’遭袭,督战队被暗杀之事... 恐非长久之计啊!”
“暗流?暗杀?” 张献忠怒极反笑,“好啊!来得好!老子正愁没处开刀祭旗!传令孙可望、李定国!给老子加大巡查力度!凡有聚众不轨、传播流言、抗拒‘王命’者,无论男女老幼,杀无赦!连坐!屠村!老子要用血,把这荆襄的‘根’给浇实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死气沉沉的城池,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暴戾和一种深沉的挫败感交织翻涌。这荆襄的根基,非但没能扎下,反而像陷入了泥沼,越挣扎,陷得越深,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敌意。林宇... 川东...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名字和那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一股混杂着嫉妒、怨恨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迷茫,悄然滋生。
川东,白帝城,经略府密室。
烛火摇曳。林宇、陈墨、柳如烟围坐。柳如烟带来的消息,让室内气氛如同冰封。
“... 消息确凿。李自成部已于正月攻破潼关,孙传庭... 战死。西安... 危在旦夕。” 柳如烟的声音清冷如刀,“北直隶方向,建奴(后金)调动频繁,似有大规模入关迹象。朝廷... 朝廷急诏各路兵马勤王,然... 应者寥寥。”
林宇闭了闭眼,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潼关失守,西安不保,李自成兵锋直指北京!而关外虎狼眈眈... 大明江山,已是风雨飘摇,危如累卵!川东,这偏安一隅的 “厚土”,还能安宁多久?
“朝廷... 可有旨意到川东?” 林宇沉声问。
“暂无明旨。” 柳如烟摇头,“但朝廷暗使已至夔州,接触赵猛将军旧部... 似有绕开大人,直接调动川东新军北上之意。”
“哼!” 陈墨忍不住冷哼,“驱虎吞狼不成,又想抽我川东筋骨去填北方的窟窿!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林宇沉默良久,目光在烛火映照下深邃如渊。北方的惊雷,终于要炸响了。川东,站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是奉诏北上,卷入那必败的漩涡,耗尽川东积蓄的力量?还是... 力保根本,为这乱世留存一方元气与希望?
“张献忠在荆襄动向如何?” 林宇忽然问道,话题陡转。
“据报,其因‘恩科’未得真才,内部矛盾加剧,正变本加厉搜刮地方,镇压反抗,民怨沸腾如鼎。” 柳如烟答道,“然其兵力尚存数万,困兽犹斗,若北方剧变,难保其不会趁乱再图川东,或... 北上与李自成争锋。”
北有李闯、建奴,西有张献忠这头受伤的疯虎,朝廷又暗怀鬼胎... 川东,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深根固本...” 林宇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早春凛冽的夜风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却吹不灭他眼中的坚定,“... 从未如此刻般紧要!传令各堡寨:外松内紧,加固城防,整军备武!农会、匠作会,春耕、工坊之事,一刻不得松懈!北方之变,静观其局!然...”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坚毅的轮廓:
“... 无论惊雷起于何方,川东之根基,不容有失!此乃百万生灵托命之所,亦是乱世中... 不灭之薪火!备舟楫,储粮秣,但有一线生机,亦当力保此‘根本’不失!”
命令下达,川东这架精密的机器,在北方惊雷隐隐的背景下,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加固堡寨的号子声,田间抢播的吆喝声,匠坊打铁的叮当声,学堂稚嫩的读书声... 交织成一曲在乱世风暴前,奋力扎下更深深根的生命乐章。
而在荆襄,在北方,血与火的狂澜正在汇聚。风,起于青萍之末。川东这片看似平静的 “厚土”,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深植的根须,能否在风暴中屹立不倒?命运的答案,在风中飘荡。
几日后,荆襄一处偏远的村落,因一名屯垦军士兵被村民失手打死,张献忠的屠村令便如催命符般抵达。孙可望率领着手下,将整个村落团团围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火光冲天,哭喊声响彻云霄,幸存的村民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们在夜色中悄然逃离,心中埋下了反抗的种子。
与此同时,川东的农会成员们正忙着平整土地,准备春耕。匠作会的工匠们则在加班加点地赶制武器和农具,为即将到来的繁忙季节和可能的战事做着充分准备。新军的训练也愈发严苛,士兵们个个精神抖擞,士气高昂。
北方,李自成已攻克西安,建立大顺政权,正积极准备向北京进军。后金也已做好入关的准备,虎视眈眈地盯着中原大地。大明王朝的统治摇摇欲坠,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席卷整个天下。
张献忠得知北方局势后,更加焦躁不安。他一方面加紧对荆襄百姓的搜刮,以扩充军备;另一方面,又在暗中调兵遣将,窥视着川东的动向,妄图在乱世中分得一杯羹。
林宇站在白帝城的城楼上,望着远方的天空,神色凝重。他知道,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川东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浩劫中生存下去,保住这乱世中的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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