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1644)十一月中,川东北境,巴州,“磐石堡” 下。
凛冽的山风卷着硝烟、血腥和泥土的腥气,在磐石堡周围盘旋呼啸。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堡墙脚下,层层叠叠的尸体、破碎的云梯、燃烧的残骸,无声地诉说着前几日 “鬼见愁” 峡谷伏击的惨烈。此刻,这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再次被无边无际、如同浑浊泥流般的流寇大军所覆盖。
张献忠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立于中军临时垒起的土台上。他裹着厚厚的熊皮大氅,熊皮的绒毛上沾着暗红的血点,却遮不住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混合着暴怒、耻辱与疯狂的火焰。“鬼见愁” 峡谷的惨败,如同毒蛇噬心,彻底点燃了他骨子里的暴虐。他抛弃了任何迂回试探的念头,将最后的本钱 —— 近十万还能勉强驱使的 “老营” 和裹挟来的炮灰,全部压在了磐石堡这个点上!他要用最简单、最粗暴、最血腥的方式,砸开这扇通往川东粮仓的大门!
“都给老子听着!” 张献忠的声音如同破锣刮锅,在寒风中嘶吼,带着令人心悸的疯狂,唾沫星子喷溅在身前亲兵的脸上,“今天!没有退路!只有一条路 —— 踏平磐石堡!冲进去!抢粮!抢钱!抢女人!第一个登上堡墙的,赏黄金万两!封王!后退一步者 —— 立斩!全家老小,点天灯!”
他猛地抽出九环大刀,刀环碰撞发出刺耳的 “哐当” 声,指向磐石堡那在冬日寒风中巍然矗立的灰白色堡墙,声嘶力竭:“云梯!冲车!给老子堆上去!用尸体填平壕沟!用血淹死他们!给老子冲 ——!!”
呜 —— 呜 ——!
凄厉的号角(破锣)声撕裂空气!早已被恐惧和贪婪扭曲了心智的流寇大军,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向着磐石堡汹涌扑去!简陋的云梯、临时赶制的粗糙冲车(包裹湿泥的巨木),在无数双推搡的手下,如同移动的怪兽,扑向堡墙!人潮之密集,几乎遮蔽了地面,连阳光都被遮挡,只留下一片阴沉的阴影。
磐石堡顶,林宇一身染血的皮甲,屹立在主堡的旗杆下。皮甲的缝隙里渗着血,那是昨日指挥战斗时被流矢划伤留下的。寒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脸色因连日的指挥和忧思而苍白,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却沉静如冰,倒映着山下那汹涌而来的死亡浪潮。陈墨、柳如烟侍立左右,脸色凝重,手中的武器早已握紧。
“来了。” 林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远处传来的震天喊杀,“按计划行事。告诉弟兄们和乡亲们,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川东的根,就在我们脚下!守住了,才有活路!”
“是!” 陈墨和柳如烟齐声应诺,迅速奔向各自的指挥位置。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其惨烈程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嗡 ——!嗡 ——!
堡墙上,早已蓄势待发的强弩率先发威!密集的弩箭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凄厉的尖啸,居高临下地射入冲锋的人群!冲在最前面的炮灰如同被割倒的稻草,成片倒下!有的被射中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有的被射中胸膛,惨叫着倒下;还有的被射中腿部,在地上哀嚎挣扎,却被后面涌来的人潮无情踩踏!但后面的人踩着同伴温热的尸体,嚎叫着继续前涌!弩箭很快消耗殆尽!
轰!轰!轰!
堡墙棱角处,数门 “轰天炮” 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沉重的铁质炮子呼啸着砸向拥挤的人潮和笨重的冲车!血雾爆开!断肢横飞!一辆冲车被直接命中,四分五裂,燃烧的碎木和尸体四处飞溅,砸倒了一片流寇!但更多的冲车和云梯,在巨大的人潮推动下,悍不畏死地继续靠近堡墙!
“滚木礌石!火油!” 林宇的命令冰冷而高效。
轰隆隆 ——!
巨大的滚木礌石被奋力推下堡墙!它们沿着陡峭的斜坡翻滚跳跃,在密集的人潮中犁开一道道恐怖的血**壑!惨叫声震天动地!有的流寇被滚木直接砸扁,变成一滩肉泥;有的被礌石撞飞,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摔落在地,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同时,一罐罐粘稠刺鼻的火油被泼洒而下,淋在攀爬的流寇身上,淋在堆积的尸体和云梯上!
“火箭!放!”
早已准备好的火箭如同飞蝗般射下!
轰 ——!
炽烈的火焰瞬间腾起!在堡墙中下部形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攀爬的流寇、堆积的尸体、云梯、冲车,都成了燃料!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声压过了一切!有的流寇身上着火,疯狂地在地上打滚,试图扑灭火焰,却无济于事,最终被烧成焦炭;有的流寇从燃烧的云梯上坠落,在半空中就已变成火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皮肉焦臭!进攻的势头被这炼狱般的火墙硬生生阻滞!
然而,张献忠的疯狂超出了想象!他亲自率领督战队压到了阵前,手中的九环大刀挥舞着,砍翻了数名因恐惧而迟疑的头目!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却毫不在意,反而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
“不许退!给老子冲!踩着火冲过去!用水泼!用土盖!用尸体压!冲上去!杀光他们!” 他如同地狱魔神般的咆哮,彻底摧毁了溃兵的侥幸心理!在督战队疯狂的屠刀和身后燃烧的烈火双重逼迫下,一部分流寇真的开始用同伴的尸体、泥土去压灭火焰,甚至脱下燃烧的衣物,嚎叫着,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继续攀爬!攻势虽然混乱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歇斯底里的韧性!
惨烈的拉锯战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堡墙下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土地,汇聚成暗红色的小溪,流入早已被染红的护堡壕沟。堡墙上的守军也疲惫到了极限,有的士兵靠着堡墙就睡着了,被战友推醒后又立刻投入战斗;不断有士兵被爬上垛口的流寇拖入白刃战,惨叫着同归于尽。滚木礌石耗尽!火油耗尽!连 “轰天炮” 也因为炮管过热而不得不停止射击,炮身上冒着白烟,烫得能烤熟鸡蛋!
“林宇!你他娘的滚出来!老子要扒了你的皮做鼓面!” 张献忠在阵前疯狂叫嚣,亲自指挥着最后的、也是最精锐的一批 “老营” 悍匪,扛着几架特制的加长云梯,扑向堡墙一处因连续撞击而出现细微裂缝的区域!
“保护大人!” 陈墨嘶吼着,带着一队亲兵扑向那处危墙!白刃战瞬间爆发!刀剑碰撞!血肉飞溅!一名亲兵被流寇的长矛刺穿了胸膛,他拼尽最后力气,抱住对方一起滚下堡墙;陈墨挥舞着长刀,刀刀致命,身上已经添了数道伤口,却依旧奋勇杀敌!不断有人倒下!堡墙边缘变成了绞肉机!林宇也拔出了佩剑,剑光如电,格开一支射来的流矢,冷静地指挥着周围的士兵堵缺口、放冷箭!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
轰!咔 —— 嚓 ——!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从堡墙那处被反复撞击的裂缝处传来!在张献忠亲自督战、数架加长云梯和悍匪不顾生死的猛攻下,一小段堡墙终于承受不住,轰然向内塌陷出一个数丈宽的缺口!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破了!堡墙破了!冲进去!杀啊!” 张献忠眼中爆发出狂喜到极点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扭曲!残余的流寇精锐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发出震天的狂吼,不顾一切地从缺口处蜂拥而入!
“堵住缺口!” 林宇目眦欲裂,声音嘶哑!陈墨带着亲兵死战不退,用身体组成人墙,试图阻挡涌入的洪流!但涌入的流寇越来越多,缺口处的抵抗如同怒涛中的小船,岌岌可危!堡内守军和乡勇的阵线开始动摇,恐慌在蔓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 啪!”
一支带着尖锐哨音的红色响箭,突然从磐石堡后方的山梁上冲天而起!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炸开一团醒目的红烟!
紧接着!
呜 ——!
一阵低沉雄浑、迥异于流寇破锣的号角声,如同沉睡巨龙的咆哮,从磐石堡后方连绵的山峦间滚滚传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援军!是援军的号角!” 一个眼尖的守军士兵指着后方山道,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只见磐石堡后方通往巴州城的山道上,烟尘大起!一面巨大的 “川东新军” 战旗迎风招展,率先映入眼帘!旗下,一队队排列整齐、甲胄鲜明的士兵,正迈着坚定而迅疾的步伐,如钢铁洪流般涌来!队伍前列,一个魁梧如山、须发戟张的身影骑在马上,手中一柄巨大的九环砍刀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寒光 —— 赫然是伤势未愈却强行赶来的赵猛!他的左臂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充满了战斗的欲望!
而在赵猛援军侧翼的山林中,也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无数身穿各色服装、手持刀枪弓箭甚至锄头扁担的乡勇,如同从地底涌出般,在柳如烟冷冽的指挥下,呐喊着从侧翼扑向正在攻城的流寇大军!他们利用熟悉的地形,专攻流寇薄弱的两翼和后方!有的乡勇爬上大树,向下射箭;有的埋伏在草丛中,突然冲出砍杀流寇;还有的推着装满石头的独轮车,从山坡上冲下来,撞向流寇的阵型!
“援军!我们的援军到了!”
“赵将军来了!乡亲们杀啊!”
堡内原本濒临崩溃的守军士气瞬间暴涨!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疲惫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陈墨精神大振,挥舞着卷刃的长刀,带着亲兵发起了凶猛的反冲锋:“弟兄们!援军到了!把贼寇赶出去!杀 ——!”
内外夹击!突如其来的打击,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张献忠大军的侧腰和后背!尤其是赵猛那支生力军的出现,其严整的军容、高昂的士气和锋锐的兵锋,与流寇的混乱疲惫形成了鲜明对比!赵猛一马当先,九环大刀挥舞得如同风车,所过之处,流寇纷纷被劈成两半!正在疯狂涌入缺口的流寇精锐,瞬间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绝境!进攻的狂潮,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浪,瞬间粉碎、倒卷!
“赵猛?!他... 他不是在夔门快死了吗?!” 张献忠在土台上看得目瞪口呆,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作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暴怒!“怎么可能?!哪来的援军?!哪来的这么多兵?!”
“大王!不好了!后路!我们的后路被乡勇截断了!”
“侧翼!侧翼顶不住了!”
“赵猛... 赵猛杀过来了!”
一连串的噩耗如同冰水浇头!张献忠看着自己那原本汹涌的攻势在内外夹击下迅速瓦解、崩溃,看着赵猛那柄巨大的九环刀在人群中掀起腥风血雨,看着无数流寇哭喊着向后溃逃却被乡勇死死缠住...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夹杂着对林宇算计的深刻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撤... 撤军!” 张献忠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调转马头,甚至顾不上还在缺口处苦战的艾能奇等悍将,在亲兵的死命护卫下,向着来路仓惶奔逃!“向西!撤!快撤!”
主将一逃,流寇大军彻底崩溃!兵败如山倒!哭喊声、求饶声、被追杀的惨叫声响彻山谷!磐石堡守军和赵猛的援军如同下山猛虎,内外合击,追杀溃兵!乡勇们也士气如虹,痛打落水狗!有的乡勇拿着锄头,追着流寇打;有的拿着扁担,将流寇打翻在地;还有的捡起流寇丢弃的武器,奋勇杀敌!漫山遍野,尽是川东军民追杀流寇的壮烈景象!
夕阳如血,将磐石堡染成一片金红。堡墙缺口处,硝烟未散,尸体枕藉。林宇拄着剑,站在残破的垛口边,望着山下那如同退潮般溃散、被无情追杀的流寇大军,望着赵猛那魁梧的身影在敌群中左冲右突,望着漫山遍野奋勇杀敌的乡勇...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深根固本的力量,在绝境中迸发出了最耀眼的光芒,终于... 击碎了这头扑向川东的疯狂饿虎!
然而,他的目光随即投向西方,张献忠败退的方向。他知道,这头受伤的疯虎,绝不会甘心失败。川东的血火,远未到平息之时。磐石堡的浴血奋战,只是这场漫长抗争中的一个缩影,未来的路,依旧充满荆棘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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