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1644)十月中,襄阳城(残破)。
秋风卷着焦糊味、尸臭味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在断壁残垣间呜咽穿行。曾经繁华的街市,如今是劫掠后的废墟。瓦砾堆中,偶尔可见未被掩埋的苍白肢体,引来成群苍蝇的嗡鸣。几处残存的屋宇还在冒着黑烟,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襄阳知府衙门大堂,如今是 “大西王” 张献忠的行辕。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酒气、汗臭和血腥混合的浊浪,几乎让人窒息。张献忠踞坐在铺着带血虎皮的太师椅上,锦袍敞怀,露出虬结的筋肉和几道狰狞旧疤。那把九环大砍刀斜倚脚边,刀锋上凝结着暗褐色的血块。他脚下,一个摔碎的酒坛,酒浆混着泥土,洇开一片狼藉。
堂下,他麾下的 “大将” 们 —— 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个个面色焦躁,围着一张摊在破桌子上的、沾满油污的简陋地图争吵不休。空气里弥漫着不安和绝望。
“他娘的!抢空了!襄阳城他娘的让老子抢空了!” 张献忠猛地一拍扶手,虎皮上的血珠被震得飞溅。他瞪着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声音嘶哑如破锣,“粮食呢?银子呢?老子几十万张嘴等着喂!刚抢来的那点玩意儿,够塞几天牙缝?!”
孙可望,张献忠的义子之首,性子沉稳些,指着地图上襄阳的位置,忧心忡忡:“父王,襄阳是块死地啊!四通八达,无险可守!朝廷的兵马,丁启睿在河南,虎大威在郧阳,左良玉那龟孙子虽然跑了,但肯定在附近盯着!杨嗣昌虽然兵败,可朝廷的‘十面网’没全散!咱们就像掉进了一个大坑,四面八方都是想捅死咱们的矛头!”
“怕个鸟!” 大将艾能奇梗着脖子吼,脸上刀疤狰狞,“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抢他娘的!杀到哪抢到哪!”
“抢?往哪抢?” 李定国年轻却颇有见识,眉头紧锁,手指在地图上狠狠划过,“东边?河南丁启睿正严阵以待,等着咱们撞上去!南边?左良玉那缩头乌龟是跑了,可他的兵还在汉水南岸!咱们渡河强攻,损失得起吗?北边?那是杨嗣昌的老巢郧阳,还有**郑崇俭虎视眈眈!去啃硬骨头?” 他猛地一拍地图,“咱们是抢了不少,可弟兄们伤亡也不小!再撞上硬茬子,耗不起!”
张献忠烦躁地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头皮屑混着血痂簌簌落下。他何尝不知是死地?破襄阳的狂喜早已被眼前的绝境冲得七零八落。几十万人马,加上裹挟的妇孺,每日消耗的粮草就是个无底洞!襄阳城被他们自己烧杀抢掠得只剩下一片焦土,哪里还有余粮?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已经开始在庞大的队伍里蔓延,啃噬着军心。他仿佛能听到营地里因为争抢一口吃的而爆发的殴斗和哀嚎。
“报 ——!” 一个浑身是泥的探马连滚爬进大堂,声音带着惊恐,“禀... 禀大王!东面三十里外,发现丁启睿部前锋旗号!南面汉水对岸,左良玉部有集结渡河的迹象!北面... 郧阳方向也发现大队官军调动!”
坏消息接踵而至,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堂内瞬间死寂,连艾能奇都闭上了嘴,脸色难看。绝望的气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这血腥的殿堂。
“西边呢?” 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是张献忠的谋士汪兆龄。他挤到地图前,手指指向襄阳西侧,“房县、竹山方向... 官军动向如何?”
探马喘着粗气:“西... 西边... 官军似乎... 似乎兵力不多,调动也... 也不甚积极... 前几日还看到有小股官军... 往北撤了?” 他的语气带着不确定。
“往北撤?” 汪兆龄眼中精光一闪,猛地看向张献忠,“大王!西线!西线官军有松动!这是个口子!”
“口子?” 张献忠霍然站起,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感,几步抢到地图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西线,“西边... 西边是哪儿?” 他虽是枭雄,但对地理战略并不精通。
“西边是郧阳府山地,再往西...” 汪兆龄的手指沿着汉水上游,划过一片代表山峦的粗犷线条,最终重重戳在一个点上,“就是入蜀的门户 —— 夔门!是川东!”
“川东?” 张献忠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贪婪而凶戾的光芒,“林宇那小子占的地盘?老子听说过!都说那地方这两年弄得不赖,粮仓堆满了新谷,工坊日夜冒烟,还有新式火器!”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闻到了米香,“娘的!是个肥得流油的好地方!”
“正是!” 汪兆龄语速加快,带着蛊惑,“大王!川东富庶,号称‘天府之国’!林宇虽然搞了些名堂,但根基尚浅!其主力新军听说都在北边防着朝廷,南边必然空虚!更妙的是...”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属下探得风声,朝廷那位温阁老,似乎... 对林宇也很不满!巴不得有人替他去拔了这颗钉子!咱们往西去,朝廷的追兵... 说不定还会‘送’咱们一程!”
“朝廷的人?” 张献忠猛地眯起眼睛,铜铃大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狡黠。他混迹官场多年,对朝廷那些弯弯绕绕虽不精通,却也明白 “借刀杀人” 的道理。“温体仁那老狐狸... 想让老子当他的刀?”
他走到堂中,九环刀在手中 “唰” 地一声抽出半截,寒光凛冽:“老子当年在延绥镇当兵,就被那些文官当枪使!如今想故技重施?” 他猛地将刀插回鞘中,震得环响不绝,“可老子现在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兵!他想借老子的手除林宇,老子偏要借他的道取川东!”
“父王英明!” 孙可望适时恭维,“朝廷想坐收渔利,咱们偏要将计就计!借他们让开的通道,拿下川东这块肥肉!”
“入蜀?” 李定国却泼了盆冷水,他指着地图上襄阳到夔门之间那大片代表崇山峻岭的区域,“父王!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咱们几十万人,拖家带口,辎重无数!走这山路,一旦被官军堵在险要之处,进退不得,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林宇也不是善茬!他在川东经营,必有防备!夔门天险,岂是那么好打的?”
“留在襄阳等死吗?” 艾能奇又吼起来,“没粮了!弟兄们快饿疯了!官军四面围上来,等着把咱们包饺子?打川东!抢他娘的!有粮吃,有险守!总比在这破地方等死强!”
“对!打川东!”
“抢粮去!”
“蜀地富啊!打进成都府,大王坐龙庭!”
一些被饥饿和绝望逼急的将领纷纷附和艾能奇,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求生欲和对财富的贪婪。大堂里再次喧闹起来,主战的声音压过了忧虑。
张献忠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风箱。他看看地图上标注着官军包围圈的东、南、北三个方向,又看看西边那条看似 “松动”、却通向险峻蜀道的 “口子”。一边是坐以待毙,被官军慢慢绞杀;一边是搏一条生路,扑向那传闻中富庶却可能布满荆棘的川东。
“温体仁想让老子和林宇两败俱伤?” 张献忠突然冷笑一声,露出焦黄的牙齿,“老子偏不如他意!老子要拿下川东,有了地盘有了粮,再回头收拾那些官军!让温体仁那老狐狸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饥饿感在胃里灼烧,部下的狂吼在耳边轰鸣。他仿佛看到了襄阳城外,饿得眼睛发绿的部下们那绝望而疯狂的眼神。留下?死路一条!西进?虽有万难,但有一线生机!还有那唾手可得的粮食、财富... 以及,避开朝廷主力锋芒,另辟地盘的机会!
“入川!” 张献忠猛地拔出脚边的九环大砍刀,狠狠劈在面前的破桌子上!“咔嚓!” 一声巨响,厚实的桌面竟被劈开一道深痕,木屑纷飞!他须发戟张,面目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声震屋瓦:
“传老子将令!收拾家伙!裹好粮食(抢来的最后一点)!明日五更拔营!向西!入蜀!”
“孙可望!”
“儿臣在!” 孙可望连忙上前。
“你带老营精锐为先锋!给老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西边那些官军崽子,要是识相让路便罢!敢挡道...” 张献忠眼中凶光毕露,“就给老子碾过去!用他们的脑袋给大军垫脚!”
“李定国、艾能奇!”
“末将在!” 两人齐声应道。
“你们俩殿后!给老子盯紧了东边丁启睿和南边左良玉那两条老狗!他们要是敢追上来咬屁股,就给老子狠狠打回去!别让他们搅了咱们入川的大事!”
“刘文秀!”
“末将在!”
“你带人,把城里还能搜刮到的铁料、工匠,都给老子带上!尤其是会打铁造家伙的!进了川东,用得着!”
“汪兆龄!”
“属下在!” 谋士汪兆龄躬身。
“你脑子活络,多派探马细作!给老子把入蜀的路,尤其是夔门那边的虚实,摸清楚!林宇那小子在川东搞了些什么名堂?有多少兵?布防如何?老子要一清二楚!” 张献忠喘着粗气,巨大的手掌在地图上川东的位置重重一拍,留下一个汗涔涔的掌印,“川东!老子吃定了!告诉弟兄们,咬紧牙关,跟老子闯过这段山路!到了川东,白米饭管够!金银财宝抢到手软!漂亮的川妹子任挑!想活命!想翻身!就他娘的跟老子 —— 杀进去!”
命令下达,大堂内主战派将领发出野兽般的欢呼。艾能奇等人摩拳擦掌,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孙可望、李定国躬身领命,眼神深处却忧虑更甚。李定国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地图上那蜿蜒曲折、标注着 “蜀道” 的险峻区域,眉头紧锁。几十万疲惫之师,拖家带口,强行穿越这难于上青天的险路,去攻打一个未知深浅的川东... 前途凶吉,实在难料。
就在这时,一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探马踉跄着冲进大堂,顾不得行礼,嘶声喊道:
“报 ——!大王!西... 西边急报!房县方向的官军... 撤了!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些破烂营寨!通往竹山、竹溪的山道... 畅通无阻!”
这消息如同烈火烹油,瞬间点燃了堂内本就狂热的情绪!
“天助我也!官军吓跑了!”
“哈哈!连老天爷都给大王让路!”
“入川!入川!抢粮抢钱抢地盘!”
张献忠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哈哈哈!天意!天意啊!连官军都他娘的知道挡不住老子!都给老子滚蛋了!好!好得很!汪兆龄!”
“属下在!”
“听见没?官军让路了!这就是天意!” 张献忠兴奋地挥舞着大刀,“立刻!加派人手,给老子把夔门!把林宇在川东的每一寸地盘,都他娘的给老子探明白!老子要知道,哪块肉最肥!哪根骨头最难啃!老子要一脚踹开他川东的大门!” 他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凶光,仿佛川东的粮仓、工坊、财富已是囊中之物,“传令全军!加快收拾!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出发!老子要在川东过冬!让姓林的给老子把城门擦干净 —— 等着!”
夜色渐深,襄阳城残破的城墙上,哨兵的身影在火把的映照下晃动。远处,隐约传来大军调动的喧嚣。一场由朝廷阴谋引发的、席卷川东的风暴,正在这残破的城池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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