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棚屋内,死一般的寂静。陈墨脸上那因陈怀安图谋 “惊雷” 而略显僵硬的笑容,此刻彻底化作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自豪。他挺直了腰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响起:“陈先生,容在下为您引荐。此乃我川东为保境安民、护卫商道,倾尽心力所造之新式炮船 ——‘磐石号’。今日初航,惊扰之处,还请海涵。”
陈怀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毕竟是郑芝龙麾下第一谋士,片刻失态后,迅速恢复了表面的镇定,甚至重新捡起了桌上的折扇,只是那扇骨似乎比刚才沉重了百倍。他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但那笑容却显得无比干涩和勉强:“好!好一艘‘磐石’!雄浑伟岸,铁骨铮铮!林经略与川东工匠之能,真乃鬼斧神工,令怀安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 他连声赞叹,目光却如同最粘稠的油脂,死死黏在 “磐石号” 那独特的铁甲和巨大的明轮上,眼底深处是难以置信、贪婪、以及一丝深深的忌惮。那些交错的铆钉在他眼中幻化成无数个问号 —— 这等工艺,川东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又能造出几艘?
他带来的那些随从、账房,更是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护卫们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武器,眼神充满了警惕和茫然。他们纵横海上,见过红毛番的夹板巨舰,见过佛郎机的卡拉克帆船,但从未见过如此... 如此颠覆认知的钢铁怪物!这玩意儿,是怎么浮起来的?那轮子又是什么鬼东西?一个家将忍不住低声嘟囔:“怕不是用了什么巫术...” 话音未落就被陈怀安凌厉的眼神制止。
“陈先生过誉了。” 陈墨趁热打铁,笑容真挚了几分,“‘磐石号’初成,尚需打磨,此来伶仃洋,一为试航,二来嘛... 也是想向纵横四海的郑家船队,讨教些行船御海的经验。不知先生可有雅兴,随陈某登船一观?”
陈怀安瞳孔微微一缩。登船?深入这头钢铁巨兽的腹地?风险不言而喻!对方既然敢让他登船,必然有所准备,想探得核心机密难如登天。可若是拒绝,便显得示弱,更会错失近距离观察这艘前所未见之船的天赐良机!电光火石间,他心中已有决断 ——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至少要看看这铁壳子的破绽所在。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陈怀安朗声一笑,折扇 “唰” 地展开,仿佛恢复了之前的从容,“能登此神舟一观,实乃怀安三生之幸!请陈管事引路!”
“磐石号” 甲板。 海风强劲。
踏上这钢铁铺就的甲板,陈怀安的感觉截然不同。脚下传来的不是木板的弹性,而是坚硬、冰冷、稳固如山的触感,连海浪颠簸都减轻了几分。宽阔的甲板空间被刻意清空,只留下几处巨大的铆钉凸起和预留的炮位基座。海风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吹得人衣袂猎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桐油味、新木味和一种淡淡的金属锈蚀气息。
叶梦珠早已在甲板等候。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皮甲,左臂的金属义肢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冷锐利。她身旁站着几名核心工匠,包括双手缠着厚布、脸色疲惫却精神亢奋的孙师傅 —— 那是连夜赶工留下的痕迹,却也像是特意展示给来客看的辛劳。
“陈先生,这位是我川东工造总管,叶梦珠叶夫人。” 陈墨介绍道。
“叶夫人!” 陈怀安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他没想到这艘钢铁巨舰的主事者,竟是一位如此年轻且... 带着冰冷机械之美的女子!他躬身施礼,“久仰夫人大才!今日得见神舟,方知传言不虚!” 他刻意加重 “传言” 二字,试探对方对外部评价的反应。
“陈先生客气。” 叶梦珠声音清冷,微微颔首,目光如同手术刀般扫过陈怀安,“‘磐石号’粗陋,尚在摸索,让先生见笑了。” 她话虽谦逊,但那审视的目光和周身散发出的掌控气息,却让陈怀安丝毫不敢轻视。这女子的眼神里没有寻常女流的羞怯,只有工匠对作品的绝对自信,以及商人般的精明算计。
在叶梦珠和陈墨的引领下,陈怀安一行人开始参观这艘颠覆想象的巨舰。从巨大的铆接铁甲板,到粗壮的柚木骨架与铁甲的复合结构,再到那如同迷宫般的传动舱 —— 五十名精赤上身的壮汉正喊着号子,在巨大的脚踏转盘上奋力蹬踏,汗如雨下,力量通过复杂的齿轮组传递到船尾,驱动着那庞大的明轮发出沉重轰鸣!
陈怀安看得无比仔细,不时提出看似外行、实则刁钻的问题:“叶夫人,此等铁甲覆船,分量惊人,航行之速与灵活性...”“此人力明轮,驱动如此巨舰,持久力如何?若遇风暴巨浪...”“这铆接之处,海水侵蚀,铁木胀缩不同,如何长久?” 他每问一句,眼角都在偷瞄工匠们的反应,试图从细微表情中捕捉破绽。
叶梦珠的回答简洁而滴水不漏:“铁甲为盾,牺牲些许航速,换取无惧寻常炮矢。”“人力为桨,帆力为翼,相互补充。持久之道,在于轮换与养护。”“特制‘磐石胶’填缝,桐油浸木,铜钉铆接,可耐腐蚀。世间无万全之法,唯勤于维护而已。” 她甚至主动引导陈怀安去看几处特意留下的、正在用 “磐石胶” 修补的细小缝隙,坦然承认其不完美。
这份坦荡,反而让陈怀安心中疑虑更深 —— 对方似乎并不怕他看,甚至不怕他知道缺陷!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故意示弱麻痹自己?他盯着那正在凝固的 “磐石胶”,看似随意地用指尖碰了碰,胶面微凉粘稠,却不知其成分究竟为何。
当走到船首预留的巨大炮位基座前,陈怀安终于忍不住,再次将话题引向他真正的目标:“叶夫人,贵方有此等‘磐石’巨舰为凭,再辅以那传闻中摧城拔寨的‘惊雷’神器,何愁长江不靖,海波不平?不知那‘惊雷’...”
“陈先生。” 叶梦珠打断了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风刮过甲板,“‘惊雷’凶戾,伤敌亦伤己,早已封存,永不启用。我川东所求,非是争霸嗜血之矛,乃是保境安民之盾。这‘磐石’笨拙,走得慢,但求一个‘稳’字。先生若再提‘惊雷’,便是看轻了我川东立身之本。” 她目光如冰锥,直视陈怀安,那冰冷的金属义肢仿佛也泛起了寒光。
陈怀安被这毫不客气的断然回绝噎得一滞,脸上笑容彻底挂不住了,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感受到对方话语中不容置疑的决绝,更感受到甲板上那些看似普通的 “商行护卫” 身上陡然凝聚起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这些人的站姿看似随意,却隐隐形成合围之势,手始终离腰间武器寸许之遥。这艘船,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磐石号” 底舱,隐秘角落。
柳如烟如同真正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贴在冰冷的铁壁上。她的右耳紧贴着一处经过特殊处理的、极其细微的缝隙。缝隙的另一边,正是陈怀安带来的、一名看似不起眼的随从休息的隔间。此人精通口技,更擅长一种名为 “蚁语传音” 的秘术,能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蚁行,若非柳如烟早有准备,布下了特制的听瓮装置,绝难察觉。
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 “沙沙” 声,通过听瓮的传导,清晰地送入柳如烟耳中:
“... 船体铁甲厚实,结构前所未见... 铆接处有特制胶泥填补... 传动依靠人力脚踏巨轮,笨重迟缓,持久堪忧... 预留炮位巨大,但未见火炮... 提及‘惊雷’,对方反应激烈,断然否认... 女子总管叶梦珠,左臂似为机关造物,性情冷硬,极难对付... 此船虽奇,然笨重迟缓,远洋不足惧,唯近岸防御或可虑... 需重点探查其硝石来源、精铁产量、工匠聚集处... 建议...”
柳如烟冰冷的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她取出一支特制的炭笔和一小片极薄的绢纸,迅速而无声地将关键信息记录下来。这些评价与预期相差无几,郑芝龙果然只看到了 “磐石号” 的局限性,却没意识到这只是川东造船业的开始。
“磐石号” 甲板。 气氛微妙。
短暂的参观结束,一行人回到甲板。海风依旧强劲,“磐石号” 庞大的身躯在海浪中微微起伏,明轮的拍水声沉重而单调。陈怀安的脸色恢复了平静,甚至重新挂上了一丝商人式的热切笑容。
“叶夫人,陈管事,今日登临‘磐石’,实乃大开眼界!川东之能,令人叹服!” 他拱手道,“先前怀安唐突,提及‘惊雷’,实乃心慕其威,还请夫人海涵。将军命我前来,首要还是为互通商利。贵处桐油品质上乘,我郑家船队需求甚巨。不知贵方年产几何?作价如何?此外,闽地硝石、杉木、船料充裕,贵处若有所需,价格亦可商议。” 他绝口不再提 “惊雷” 与 “磐石号” 的技术细节,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这是谈判的艺术 —— 先以武力威慑探底,再回归利益交换,软硬兼施方能占据主动。
叶梦珠与陈墨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果然老辣,一击不中,立刻转换战场,试图从常规贸易中寻找突破口和利益。
“陈先生言重了。” 叶梦珠语气稍缓,“桐油乃川东特产,年产确有不少。具体数目与作价,可与陈管事详谈。至于硝石、杉木等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广阔的海面,“川东确有所需,然此等战略物资,交易易惹朝廷非议。贵方若能确保来源隐秘、运输安全,价格... 可高于市价两成。” 她给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价格,但也点明了风险。这是在试探郑家敢不敢与川东进行违禁交易,也是在丈量对方的野心。
陈怀安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笑容更盛:“夫人爽快!隐秘与安全,正是我郑家所长!将军在月港一言九鼎,福建沿海,皆是我家后院。只要价格合适,莫说硝石杉木,便是红毛番的千里镜、佛郎机的精铁炮,亦非难事!怀安此来,便带了上等闽硝样品,稍后便请陈管事验看!只盼贵方桐油供应,亦能稳定充足!” 他巧妙地抛出了更大的诱饵,试图将川东更深地绑定在郑家的贸易网络之中。红毛番的武器,是川东必然无法拒绝的诱惑。
双方开始了看似融洽、实则暗藏机锋的商业谈判。陈墨与郑家的账房在棚屋内就桐油与硝石的价格、数量、交割方式展开了唇枪舌剑。叶梦珠则与陈怀安在甲板上 “欣赏海景”,言语间相互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和真正的战略意图。
“磐石号” 瞭望斗。 视野开阔。
枭二如同一尊石雕,矗立在最高处。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罗盘,不仅锁定着停泊在远处的三艘郑家福船和两条蜈蚣快艇,更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视着 “磐石号” 甲板上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陈怀安及其随从的一举一动。他注意到陈怀安身边一个随从,似乎对船体结构异常关注,手指不时在冰冷的铁壁上摩挲;另一个账房模样的人,则看似无意地靠近船舷,目光却频频扫向船尾明轮与传动舱的位置。
枭二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他不动声色地做了几个极其隐蔽的手势。甲板上,几名看似闲散的黑风营精锐,悄然调整了位置,如同无形的网,将那几个可疑的目标隐隐 “罩” 住。
伶仃洋深处,一艘伪装成渔船的 “金鳞” 快船。
柳如烟独臂操控着船舵,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驶离 “望海角” 海域。她怀中揣着那份记录了陈怀安随从密报的绢纸。船行至一处荒僻礁石群,她取出一只特制的铜管,塞入绢纸,用蜡密封,然后走到船尾,打开一个不起眼的鸽笼。一只通体漆黑、唯有眼珠赤红的信鸽扑棱棱飞出,精准地叼住铜管,振翅而起,化作一个黑点,迅速消失在飞往川东内陆的方向。
白帝城,经略府顶楼。 夜色深沉。
林宇站在巨大的川东舆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伶仃洋那个小小的标记上。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上,如同山岳。
陈墨通过信鸽传来的第一份简报(关于陈怀安抵达及初步接触)早已摊在案头。现在,他手中捏着的,是柳如烟刚刚送达的、那份记录了郑家对 “磐石号” 评估的密报。
“笨重迟缓... 远洋不足惧... 近岸防御或可虑... 重点探查硝石来源、精铁产量、工匠聚集处...” 林宇低声念着密报上的关键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失望,反而露出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郑芝龙... 果然老辣。一眼便看穿了‘磐石’的软肋。”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凉的夜风涌入,带着长江的湿润气息。远眺涂山方向,船厂的灯火依旧彻夜不息,隐约的锤击声仿佛能穿越时空传来。
“‘磐石’是盾,是宣言,是告诉郑芝龙,川东有在钢铁上刻下自己名字的决心与能力。” 林宇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它不需要现在就纵横四海,它只需要存在,并且证明我们能造出它!它的笨拙,它的迟缓,恰恰是郑芝龙暂时按下杀心、愿意‘谈生意’的原因。”
他回身,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密报上,眼中锐光闪烁:“硝石... 精铁... 工匠... 郑家的情报网,果然名不虚传。柳如烟的反制,必须更快,更狠!要让他们看到的,是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
他提笔,在柳如烟的密报下方,用朱砂批下几个凌厉的字迹:“将计就计。示弱引蛇。工匠聚集‘涂山新城’,硝石精铁‘米仓道’来。严控真源。”
批完,他将密报交给侍立一旁的亲卫:“即刻飞鸽传回伶仃洋,交柳堂主亲启!”
亲卫领命而去。林宇再次走到窗前,望着南方深邃的夜空。海上的谈判刚刚开始,真正的暗战,也才刚刚拉开序幕。郑芝龙派出了他狡猾的使者,川东也亮出了钢铁的意志。这盘棋,胜负未分,但川东的星火,已然在这惊涛暗涌的伶仃洋上,点燃了第一簇照亮未来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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