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钻进棚屋时,陈怀安折扇的竹骨在掌心转出半圈冷光。他盯着陈墨手腕上那串檀木佛珠,忽然想起出发前郑芝龙的叮嘱:"川东人说话像嚼黄连,苦里藏着回甘,得咂摸透了再接话。"
此刻陈墨正用拇指摩挲着佛珠上的第三颗瘤疤,那是串被摩挲得发亮的老物件,颗颗都浸着油光。"三位老船工如今在川东船厂当教头," 他话音里裹着茶气,慢悠悠地飘过来,"说起郑家船队的水密舱布局,倒是比我这茶还醇厚。"
这话像枚细针,精准刺在陈怀安最敏感的地方。他清楚那些老船工知晓多少机密 —— 大福船的吃水线、火炮装填的速射法门、甚至是月港暗礁的分布图。指腹下的扇骨突然硌得生疼,他才发觉自己捏得太紧,算珠大小的汗珠子正顺着扇面的沟壑往下淌。
"哦?那倒要多谢林经略照拂旧人。" 陈怀安忽然笑出声,笑声撞在潮湿的竹壁上碎成几瓣,"只是老船工记性怕不牢靠,去年有个从月港走的舵手,把咱家船的龙骨尺寸记错了半寸,结果......" 他顿了顿,看着油灯芯爆出的火星,"撞在澎湖列岛的暗礁上,连人带船都喂了鱼。"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裹着淬了冰的威胁。陈墨捏着佛珠的手指停在第七颗,那是颗带天眼的珠子,在昏暗中透着点幽光:"陈先生放心,我川东的匠人都带着纸笔,老船工说一句,他们便记一句,连唾沫星子溅在第几块船板上都标得清楚。"
他说着将茶盏往桌上一磕,青瓷与木桌相撞的脆响惊得账房先生手一抖,算珠 "噼啪" 滚了半桌。"就像这账册," 陈墨目光扫过散落的算珠,"一笔一笔都得算明白,错了半分,便是满盘皆输。"
陈怀安眼角的肌肉跳了跳。他忽然发现这棚屋竟像口密不透风的铁箱子,川东人用言语织了张网,正慢悠悠地收紧。身后的家将靴底在泥地上碾出半寸深的坑,那是他按捺不住怒火的征兆 —— 去年澎湖撞船的舵手,正是被川东用重金挖走的,如今竟成了对方拿捏郑家的把柄。
"陈管事倒是心细。" 陈怀安弯腰拾起枚滚到脚边的算珠,指腹在那圆润的木珠上反复摩挲,"只是账算得太细,容易累着。我家将军常说,水至清则无鱼,海面上的事,总得留三分余地。"
他将算珠轻轻放在账册上,恰好压住 "苏木三百斤" 的字样:"比如这批货,原本该带五千斤的,将军特意减了七成,说是怕川东吃不下,伤了和气。"
这话里的掂量像秤砣压在陈墨心上。五千斤苏木足够染制五千套军服,减到三成既是试探川东的扩军规模,也是在炫耀郑家的贸易体量。陈墨却忽然笑了,伸手从怀里摸出张折叠的纸,油纸包着的边角还带着桐油味:"巧了,这是我川东船厂的用料清单,陈先生看看,这点桐油够不够你家新船刷层底漆?"
纸张展开时带起的风,让油灯最后一点火苗彻底熄灭。黑暗中陈怀安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格外粗重,那张清单上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 —— 川东每月消耗的桐油量,竟是郑家船队年用量的两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至少有二十艘同等规模的铁船在建。
"看来林经略的志向,不止在川东。" 陈怀安的声音在黑暗中淬了冰,折扇 "啪" 地合上,"月港的葡萄牙人上周送来十门红夷炮,说是能打穿三尺厚的 oak 板。" 他刻意用了个西洋词,像在亮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oak 板?" 陈墨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黑暗中传来他敲击桌面的轻响,"我川东的铁匠刚炼出种 ' 灌钢 ',能在铁板上开出冰裂纹,不知红夷炮能不能让它裂得再好看些?"
雨不知何时停了,棚外传来 "磐石号" 铁锚落水的 "哐当" 声,像谁在棋盘上落了枚重子。陈怀安忽然觉得掌心的扇骨黏糊糊的,才发觉竟攥出了汗。他终于明白,这场博弈从不是谁吃掉谁,而是看谁先在对方的棋盘上,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今晚的酒,该用闽南的女儿红。" 陈怀安站起身时,竹椅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带了两坛二十年的陈酿,就当是...... 贺 ' 磐石号 ' 下水。"
陈墨也站起身,黑暗中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都带着未说尽的锋芒。"那我便以川东的桑葚酒回敬," 他的声音里裹着潮湿的海风,"听说陈先生祖籍达州,该还记得这口家乡味。"
陈怀安的脚步猛地顿住。他从未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祖籍,这川东人竟连这等隐秘都摸得清楚。远处 "磐石号" 的灯火透过竹缝渗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场未完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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