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秋雨卷土重来,带着蚀骨的寒意,将成都府浇成一片湿漉漉的灰。按察使司签押房内,新任按察使杨涟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檐外连绵如泪的雨幕。他身上的绯红官袍依旧笔挺,肩头却落着未干的雨痕,像一片洗不掉的阴霾,背影里透着千斤重的萧索 —— 那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 的沉郁,压得人喘不过气。
案上,那份誊抄自胡镇口供的文书 —— 密密麻麻记着温体仁与陈茂贪墨巨万、构陷林宇的铁证 ——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坐立难安。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旁边那册 "雅州坏账" 的原始账册副本:墨迹淋漓的数字里,两万五千两 "坏账" 的流向清晰可辨,最终拐进刘琦的赌债与温体仁的秘密钱庄!林宇送来的哪是战利品?分明是颗裹着引线的炸雷,足以将他杨涟、将半个朝廷炸得粉身碎骨,正如《史记》所载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如今这怒火,已要烧穿紫禁城的琉璃瓦。
"大人..." 心腹幕僚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这... 这东西就是催命符啊!我们接不得!温阁老那边..."
"接不得?" 杨涟缓缓转身,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只有深陷的眼窝里爬满血丝,像两口枯竭的老井,盛着绝望的疲惫,"林宇把它扔过来了,我们能当没看见?徐酃被俘,钦差仪仗成了囚车,圣旨被踩进泥里!朝廷的脸早被林宇踩烂了!现在他把温体仁的遮羞布扯下来,塞到我们手上 —— 这是要逼我们站队!是要把整个川西官场,都架在滚油锅里炸!"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笃、笃、笃,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封锁消息?林宇早把口供撒得满川都是,连挑夫都在传唱!扣押不报?那是 ' 此地无银三百两 '!温阁老... 怕是自身难保了!王承恩那个老阉狗,估计正捧着送往司礼监的那份,在皇上面前磨牙呢!"
"那... 那我们怎么办?" 幕僚的脸白得像张纸,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杨涟沉默良久,眼中闪过挣扎的火光,最终熄灭成一片冰冷的决绝。他抓起那份账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怎么办?如实上报!把林宇呈送的口供、账册副本,连川中舆情,八百里加急直送通政司!一个字不改,一个字不漏!再给温阁老修封密信... 就说:林贼构陷,证据凿凿,舆情汹汹,下官为保朝廷纲纪,不敢匿报!请阁老... 自求圣裁!"
"大人!这是把温阁老往死路上逼啊!" 幕僚惊得后退半步。
"逼?" 杨涟嘴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是他温体仁自己把刀架在脖子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 的道理,他比谁都懂。我们不过是替他... 把刀柄往前送了送。" 他挥挥手,声音里淬着雨的寒意,"去吧,速办。晚了,连我们都要被拖进这泥沼。"
紫禁城,司礼监值房。
檀香袅袅,却压不住满室无形的肃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面白无须的脸上带着常年侍奉天颜的恭谨,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开阖间偶尔闪过的精光,泄露出执掌内廷权柄的深沉 —— 那是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的城府,只是藏得更深。
案上并排放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温体仁以兵部名义发来的加急奏请,字里行间杀气腾腾,要调三省兵马与左良玉部入川剿 "贼";另一份是个沉甸甸的包裹 —— 里面是胡镇的完整口供、按血手印的画押、"雅州坏账" 的账册副本,还有一支尾部刻着飞鱼标记的淬毒破甲箭。
王承恩枯瘦的手指正一页页翻过口供,动作轻得像拈着鸿毛,脸上却平静得像结了冰。侍立的小太监却看得真切:翻到某页时,公公那修剪整齐的指甲,竟在案面光滑的漆上,刻出一道几不可察的深痕!
口供里的数字像带刺的毒蛇 —— 数十万两税银的流向,温体仁七成的分成,隐秘的钱庄,陈茂在川中如硕鼠般的贪墨细节… 尤其是 "雅州坏账" 如何设局栽赃蜀江、洗白后流入温府的链条,字字都在纸上淌血,活脱脱一幅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的现世图。
翻到刺杀叶梦珠、嫁祸林宇的部分,王承恩的手指骤然停住。他盯着那支淬毒的破甲箭,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指节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一丝冰冷的怒意像蛇信,在眼底一闪而逝 —— 这已不是党争,是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的挑衅。
" 好… 好一个忧国忧民、两袖清风的温阁老…” 他缓缓开口,尖细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小太监浑身汗毛倒竖,“咱家… 真是看走了眼。”
他合上口供,拿起账册副本随意翻看,目光在几个签名上停留片刻,随即靠向椅背,闭目养神,指节却在案上轻轻叩击,节奏慢得像在数着谁的死期。
更漏滴答,值房里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
良久,王承恩睁开眼,眼底已是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拿起温体仁那份剿贼奏请,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像庙里泥塑的判官突然活了过来:"温阁老想借刀杀人?咱家偏要 ' 借题发挥 '。"
"传旨。" 他声音平缓,却带着断人生死的威严。
"奴婢在!"
"皇上龙体欠安,正静养。川省剿贼军务重大,着内阁首辅温体仁会同兵部尚书、五军都督府详议方略,务求万全。所请调兵之事,准。但三省及左良玉部入川,需划清防区,严申军纪,不得扰民。章程议定后,再行票拟。"
他拿起朱笔,在奏请上批了个大大的 "阅" 字,随手推到一边。
"另外," 王承恩的目光落在川中送来的 "厚礼" 上,"川东整饬使林宇所呈人证物证,案情重大,牵涉重臣。着东厂提督曹化淳会同三法司堂官即刻密查!涉案者无论品阶,一律锁拿!查证结果,直报司礼监与御前!"
"奴婢遵旨!" 小太监捧着两份批示,倒退着出了值房,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王承恩独自坐在空值房里,手指轻敲着账册副本,望着窗外沉沉的雨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温体仁想借剿贼转移视线?想用左良玉这把刀斩林宇?好啊,咱家就给你这把刀!但斩完之后是功是过… 可由不得你了。
林宇送来的这把 "刀" 更狠,直插温体仁心窝!咱家便顺水推舟,让东厂这把快刀去挖他的根!让这血账,变成劈向温阁老的惊雷!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拿起那支淬毒破甲箭,对着光转了转,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这盘棋,才刚开局呢。"
重庆府,新军大营,中军大帐。
巨大的川渝地图铺满沙盘,林宇玄衣如墨,立于图前,目光如电扫过那几路朝着川东合围的箭头 —— 那是 "百万雄师过大江" 的架势,只是如今,他成了守江的人。
"大人!最新塘报!" 传令兵浑身淌着泥水冲进来,甲胄上的水珠溅在地上,"湖广巡抚标营八千,先锋已抵夔州!陕西总兵王朴部一万二,前锋出剑门关!贵州总兵李若星部九千,逼近綦江!左良玉两万精锐出郧阳,沿汉水急进,游骑已与巫山斥候交火!"
帐内空气凝重如铁。赵猛、刘子墨、陈墨等将领肃立,脸色严峻。四路大军近五万,像四只铁钳狠狠夹来,尤其是左良玉那两万悍勇,更是悬顶的利剑 —— 此人素以 "兵痞" 闻名,所过之处 "鸡犬不留",早已臭名远扬。
"温体仁这是狗急跳墙了!" 赵猛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沙盘上的木屑簌簌直落,眼中却燃着嗜血的战意,"五万?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狼牙棒硬!当年项羽破釜沉舟,以少胜多,今日咱们也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不可轻敌!" 陈墨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眼神冷静如冰,"左良玉部悍勇善战,尤擅流寇战法,来去如风。若让其突入川东,纵使能胜,百姓也要遭殃!当务之急是迟滞其锋,迫其分兵,为主力调动争取时间!"
刘子墨指着沙盘巫峡一线:"巫山锁钥,夔门天险!乃湖广入川咽喉!若能在此依托地利重创其先锋,挫其锐气,或可迫其顿兵!此所谓 '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
林宇的目光在巫峡险峻的山水间定格,指尖点在一个不起眼的标记 ——"兵书匣"。
"左良玉骄狂,其先锋必求速进,贪立首功。" 他声音低沉清晰,带着掌控全局的冷静,"巫峡水道湍急,陆路唯栈道可行。其先锋若走陆路,必经 ' 兵书匣 '—— 栈道悬于绝壁,下临深渊,宽仅容双马并行,乃绝地。"
他抬头,眼中寒光一闪:"枭一!"
"属下在!"
"率 ' 夜枭 ' 一部,携双倍火药、火油,星夜赶赴 ' 兵书匣 '!一、于栈道上方预设滚木礌石、火药陷阱!二、于临江峭壁埋设 ' 水底雷 '!三、待敌先锋大部进入最险处,引爆!不求全歼,但求断其栈道,葬其精锐于峡江!让其血染夔门,寸步难行!"
"遵命!" 枭一躬身,眼底跃动着冰冷的杀意。
"赵猛!"
"末将在!"
"新军主力即刻移营,放弃外围据点,收缩防线!主力集结重庆 - 涂山 - 涪陵三角区,依托预设工事梯次防御!命 ' 破军 ' 营前出长寿,依托山地筑壁垒!左良玉若破巫峡,必先攻长寿!你部任务:钉死在那里!用燧发枪和虎蹲炮,把长寿变成绞肉机!无本帅军令,纵剩一兵一卒,不许后退!"
"末将领命!左良玉想过长寿,除非从末将尸体上踏过去!" 赵猛轰然应诺,声震帐幕。
"陈墨!"
"属下在!"
"后勤粮秣、军械由你全权调配!启动所有秘密储备,启用二号安全工坊!苗疆硝石、屏山铁料运输线增派三倍护卫,务必保障军需!同时启动 ' 应急粮仓 ',做最坏打算!"
"属下明白!必保前线粮弹无虞!"
"刘子墨!"
"学生在!"
"‘新学月报’特刊!头版标题:‘**构陷忠良,贪墨铁证如山!四路大军压境,川东军民同仇敌忾!’将胡镇口供关键部分、‘雅州坏账’账册影印图择要刊载,用白话,配‘鬼见愁’惨状图!让川东父老看清温体仁真面目与朝廷昏聩!再刊《守土保家须知》—— 教百姓如何配合作战、坚壁清野、识别谣言!告诉所有人,此战非为林宇一人,是为川东家园,为讨还血债!"
"学生明白!此刊一出,必让**伪善尽毁,民心凝聚!" 刘子墨眼中燃着文人的刚烈 —— 那是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的担当,此刻化作笔尖的锋芒。
一道道指令如精密齿轮高速运转,林宇像块投入激流的礁石,非但没被压力碾碎,反而激发出更凌厉的锋芒!他要让温体仁的 "剿贼" 大军,在川东的铜墙铁壁与民怨前撞得头破血流!要让 "雅州血账",变成埋葬温阁老的真正惊雷!
涂山工坊后山,"清心苑"。
竹叶上的雨珠在斜阳下闪着碎金,静室药香中已透着生机。叶梦珠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清亮如溪。左肩的纱布换了新的,隐隐渗着淡红,那只被特制支架固定的左手,依旧毫无知觉。
吴明远正为她更换右臂护具,看着狰狞伤口周围消退的青黑与新生的肉芽,长舒一口气:" 毒性已拔,伤口愈合比预想的快。只是这筋骨之伤… 还需时日。尤其左手‘锻骨’异物…” 他摇了摇头,看向那只僵直的手。
叶梦珠的目光也落在左手上,复杂却无沮丧。她动了动右肩,虽牵痛却已能忍,转头看向榻边那套精巧的金属复健器:"吴先生,这‘复健器’,我能自己用了吗?"
吴明远犹豫:" 右臂护具… 可小心尝试。但左手… 筋络未复,强行驱动恐伤根本…”
"无妨。" 叶梦珠语气平静却坚定,"林帅说过,路要自己走。" 她伸出右手,笨拙却执着地去拿护腕支架 —— 那是 "虽九死其犹未悔" 的执拗,此刻化作指尖的力量。
这时,林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衣上还带着帐幕的肃杀。他目光扫过她肩头的纱布,落在她努力的右手上,眼底冰封的寒意融了一丝。
他走上前,自然地接过支架,动作轻柔却稳定,调整皮带,扣紧搭扣,一气呵成。冰冷的金属贴合手腕,带来束缚,也传递着支撑的力量。
叶梦珠抬头望他,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中未散的杀伐,也看到一丝深藏的关切。
" 前线…” 她轻声问。
"一切在掌控。" 林宇声音低沉稳定,"温体仁的四路大军不过困兽之斗。‘雅州血账’的惊雷已在紫禁城炸响,王承恩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顿了顿,看向她的左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手会好的。本帅说过,要你亲眼看着那些人… 怎么死。"
叶梦珠感受着手腕上的支撑,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清冷的笑。她不再言语,试着驱动右臂,护具在身侧缓缓抬起 —— 动作僵硬艰难,牵扯得肩头渗出血迹,却带着决绝的力量,像寒梅在冰雪中,挣出一点新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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