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秋雨不知何时敛了声息,铅灰色的云层却压得更低,像一块浸了血的湿棉絮,沉甸甸地坠在天际,连风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通往重庆府的官道上,一支队伍正碾过泥泞,沉默得像一行移动的墓碑。没有钦差仪仗的华盖招展,没有护卫的甲胄铿锵,只有数十名玄甲染血的新军士兵 —— 他们的眼神比巴山猛虎更烈,押解着三辆简陋的囚车,木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中间那辆囚车,像一尊移动的耻辱碑。粗大的原木栅栏内,徐酃蜷缩在冰冷的木板上。那件曾象征都察院副都御史威严的绯红官袍,此刻沾满了泥泞、血污与秽物,活像被野狗撕扯过的破布。他花白的头发黏在汗津津的额上,脸上青紫的淤痕叠着干涸的血痂,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窝,如今只剩下两个空洞的窟窿,盛着化不开的恐惧与崩溃后的麻木。车身颠簸时,他像一摊烂泥般晃荡,口中无意识地发出 “嗬嗬” 的漏气声,涎水顺着嘴角淌到衣襟上,与污秽凝成一片。那封他亲手交给胡镇、号称 “皇恩浩荡” 的招抚圣旨,此刻正被随意塞在他身下,成了遮挡粪水的垫布 —— 昔日 “君要臣死” 的威严,终究成了 “臣如犬豕” 的讽刺。
前后两辆囚车里,锦衣卫千户胡镇与几名缇骑头目同样狼狈。他们曾是缇骑中的虎狼,如今却像待宰的猪羊,眼神涣散,连抬头的力气都无。押解的新军士兵面无表情,偶尔扫过囚车的目光,比看路边的腐尸更冷,那是对蛀虫最纯粹的鄙夷。
队伍所过之处,驿站、村落、城镇,无数双眼睛从门缝、窗隙里探出来,惊恐地望着这肃杀的一幕。消息比驿站的快马跑得更急,瞬间在川渝大地炸开:
“钦差被抓了!林帅把朝廷的招抚使锁拿了!”
“听说锦衣卫要杀叶姑娘,反被一锅端了!”
“活该!这群刮地皮的狗官!”
恐惧、震惊、快意、茫然…… 像潮水般漫过巴蜀的田垄与街巷。林宇用最暴烈的方式,撕碎了朝廷 “怀柔” 的假面,将徐酃这条 “祸水” 连根拔起,赤裸裸地晾晒在日光下。这已不是对抗,是掷向紫禁城的战书。
紫禁城,文渊阁。
温体仁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份川中密报,黄麻纸被捏出深深的褶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发出 “咯咯” 的轻响,像骨头在摩擦。密报上寥寥数语,却字字如淬毒的锥子,直剜心口:
“钦差徐酃及锦衣卫于巴县驿被俘!新军赵猛部所为!徐酃受刑,神志崩溃!胡镇等就擒!招抚仪仗、圣旨尽落林宇手!徐酃构陷口供及证物已散播沿途,川地哗然!”
“噗 ——” 一口暗红的血猛地从温体仁口中喷出,溅在他亲笔拟就的招抚密谕上。那 “怀柔远人”“皇恩浩荡” 的墨迹,瞬间被血污浸透,活像一幅被揉烂的祭文。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摇晃,枯槁的脸刹那间灰败如死灰,深陷的眼窝里,狂怒与恐惧烧得像要炸开:“林… 宇!竖子!安敢如此!安敢如此!”
他苦心孤诣设下的连环计 —— 招抚为饵,刺杀为刀,污名为网 —— 竟被林宇用如此蛮横的方式砸得粉碎!徐酃被俘,好比在他脸上抽了一记响彻朝野的耳光;更可怕的是,林宇竟将构陷的口供与证据公之于众!这是要将他温体仁的阴私、朝廷的遮羞布,当众撕得片甲不留!
“阁老!阁老保重!” 心腹长随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
“滚开!” 温体仁猛地推开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他踉跄着冲到窗边,望着宫城上空那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铅灰,胸膛起伏得像破旧的风箱。
“封锁!立刻封锁消息!”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着濒死野兽的凶光,“传令通政司!所有川地奏报、信函、邸报,一律扣押!敢泄徐酃之事者,以通敌论,诛九族!”
“给骆养性传令!动用川中所有力量!不惜一切代价截杀林宇的信使!销毁所有口供证据!尤其是… 送往司礼监的那份!绝不能落进王承恩那老阉狗手里!”
“再给兵部尚书传令!以兵部名义发八百里加急!命四川都司调所有卫所军!湖广、陕西、贵州三省巡抚各发精兵一万,火速入川!剿杀林宇叛军!擒杀林宇者,封侯!赏万金!” 他的声音嘶哑如破锣,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告诉左良玉!他的机会来了!让他从郧阳拔营入川!本官许他… 川东之地,由他节制!”
“还有!” 温体仁眼中最后一丝阴毒如蛇信吐动,“动用都察院、六科廊的所有人!弹劾奏章不要停!罪名再加码!就说林宇勾结张献忠,意图裂土分疆!证据?徐酃被俘就是铁证!对抗王师就是铁证!”
一连串的命令,像垂死挣扎的毒蛇喷出最后的毒液。他知道,事到如今,再无转圜。唯有倾朝廷之力,以泰山压顶之势碾碎川东,否则,他温体仁必将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 毕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重庆府,新军大营,地牢深处。
火把的光芒在潮湿的石壁上跳跃,将人影拉成扭曲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汗臭与霉味,像一口酿了百年的毒酒。胡镇被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墙上,飞鱼服早已碎成布条,露出下面纵横的鞭痕与烙铁的焦黑。他耷拉着脑袋,气息奄奄,只有偶尔的抽搐证明他还活着。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得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胡镇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一道玄色身影立在面前,像从地狱里走出的魔神 —— 林宇。
胡镇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怨毒与恐惧,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响,像濒死的野兽。
林宇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俯视他。那双眼深邃如寒潭,没有丝毫波澜,却让胡镇觉得自己所有的挣扎都像投入深渊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惊不起。
“徐酃废了。” 林宇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天气,“像条死狗一样蜷在囚车里。”
胡镇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最后一点光亮迅速熄灭。他知道,徐酃完了,自己最后的指望也断了。
“温体仁的密令,是让你杀叶姑娘,引爆‘雅州坏账’嫁祸于我。” 林宇继续道,语气没有疑问,只有冰冷的陈述,“可惜,你们的箭不够毒,手也不够快。”
胡镇喉咙滚动,想骂什么,却只喷出一口带血的秽物。
“现在,我给你两条路。” 林宇的声音像冰刀切割着胡镇残存的意志,“第一,继续做温体仁的忠犬,在这里被一寸寸碾碎骨头,哀嚎着烂掉。第二,把你知道的 —— 温体仁、陈茂的勾当,‘雅州坏账’的完整链条,还有‘鼹鼠’的身份 —— 一字不漏地吐出来。然后,我给你个痛快。”
胡镇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林宇。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锦衣卫诏狱里那些 “求死不得” 的酷刑。眼前这个林宇,比骆养性更可怕 —— 他的眼神分明在说,他说到做到。
求生的本能终究压倒了那点可怜的忠诚。胡镇绝望地闭眼,声音像破风箱般嘶哑:“我… 我说… 温阁老… 与陈茂早有勾结… 陈茂在川贪墨税银、盐茶矿税… 皆需温阁老点头方能销账… 所得七成… 经秘道入京师温府… 或存入指定钱庄…‘雅州坏账’是陈茂为填另一笔亏空设的局… 蜀江商行只是被利用的棋子… 真正的银两… 通过‘茂源记’洗白… 流入…”
他断断续续,将温体仁与陈茂利益输送的渠道、经手官员、洗钱方式,甚至京中几个赃银据点,一一倒出。最后,他喘息着吐出那个名字:“‘鼹鼠’… 是成都按察使行辕… 管机要的王主簿… 代号‘灰雀’… 是骆养性早年安插的…”
枭一如同影子般立在一旁,飞快记录。这些供词,每一个字都是钉死温体仁的铁钉。
胡镇说完,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头一歪瘫软下去。林宇转身,声音冷得像地牢的石壁:“给他个痛快。尸体处理干净。”
“是!” 枭一手中幽蓝匕首闪过,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后,胡镇再无气息。这条温体仁的忠犬,终究成了弃尸。
“清心苑” 静室。
浓烈的药味中,终于透出一丝生机。琉璃灯下,叶梦珠虚弱地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已恢复往日的清亮锐利。左肩的纱布厚厚缠裹,隐隐传来抽痛,可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麻木,终究退了。
吴明远诊完脉,枯槁的脸上露出欣慰:“万幸!毒性已除九成!余毒需慢慢调理,元气大伤需静养数月… 但性命无忧了!”
林宇走进来,玄衣上还带着地牢的寒气。看到叶梦珠清醒的眼神,他眼底冰封的寒意似乎融了一丝。“感觉如何?”
“死不了。” 叶梦珠扯出虚弱的笑,目光扫过他,“账… 账本的事…”
林宇从袖中取出一份墨迹未干的供词,轻轻放在她手边:“温体仁与陈茂勾结贪墨的铁证。‘雅州坏账’的真相也在这里。蜀江是被利用的。”
叶梦珠挣扎着拿起供词,快速浏览。触目惊心的数字、环环相扣的洗钱链条、直指温体仁的罪证,让她苍白的脸上涌起怒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好一个温阁老!有此铁证,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还不够。” 林宇声音平静而冷,“胡镇的供词,温体仁大可反咬是屈打成招。我们需要更硬的证据链。尤其是‘雅州坏账’里蜀江被利用的环节,必须找到内鬼,拿到无法辩驳的物证。”
叶梦珠眼中精光一闪:“雅州分号!那个经手‘茂源记’抵押的管事周福!他一定知情,甚至可能就是内鬼!暗账房的人正在全力追查他!”
林宇颔首:“枭一那边也有进展。‘鼹鼠’身份已锁定,成都按察使行辕的王主簿,代号‘灰雀’。此人或许知道更多。” 他眼中寒芒一闪,“川西,该动一动了。”
他转向枭一:“两件事。”
“第一,让枭二带队潜入成都!目标王主簿,要活的!撬开他的嘴,拿到温体仁、‘鼹鼠’网络,还有‘雅州坏账’的证据!”
“第二,通知雅州暗线,配合商行暗账房!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周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手里的东西,至关重要!”
“遵命!” 枭一躬身退下。
林宇的目光落回叶梦珠苍白却倔强的脸上,落在她肩头的纱布上。“好好养伤。”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冷,“接下来的风暴会更烈。我需要你活着,亲眼看着温体仁… 怎么被自己的罪证,一点一点… 啄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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