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教咱……怎么当皇帝吗?”
老朱这句平静到极致的问话,如同冰锥,刺穿了奉天殿内凝固的空气。
“臣……臣不敢!”
陈清潭伏在地上的身体剧烈一颤,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官服。
但他依旧强撑着,声音带着决死的颤音:
“臣只是……只是尽御史言官之本分!为国法纲纪计!为大明江山计!恳请皇上明鉴!”
“好一个为国法纲纪计!好一个为大明江山计!”
老朱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须发皆张,双目赤红,指着陈清潭厉声咆哮:
“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也敢在咱面前大放厥词!?指责咱拖延政务?!包庇钦犯?!”
“你是觉得咱老了!提不动刀了?!还是觉得咱这个皇帝,当得不如你意了?!”
轰!
此话一出,恐怖的帝王之威如同实质的怒涛,席卷整个大殿。
所有官员都吓得魂飞魄散,齐齐跪倒在地,高呼:“皇上息怒——!”
然而,就在这万马齐喑、人人自危的时刻,又一名官员站了出来:
“皇上!陈御史所言虽言辞激烈,然其心可悯啊!”
话音落点,他便‘噗通’一声跪倒在陈清潭身旁,虽然脸色同样苍白,却昂着头:
“张飙一案,牵连甚广,悬而不决,确使朝野议论纷纷!臣亦恳请皇上早作圣裁,以安天下之心!”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又或是被他们的‘勇气’所鼓励,文官班列,接二连三地有人出列。
先是几位六部中下层官员,紧接着是几位翰林院的清流学士,甚至还有国子监的祭酒。
他们如同约好了一般,纷纷跪倒在地,声音或激昂、或沉痛、或愤慨,目标却惊人地一致,酷似不要命的张飙。
“皇上!陈御史所言虽稍显急切,然拳拳之心可鉴!”
“张飙此獠,‘罢黜儒学’之狂言辱及圣人,毁我华夏千年道统,实乃斯文扫地,人神共愤!”
“天下读书人无不切齿!不杀不足以平士林之愤,不杀不足以正天下视听啊皇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翰林痛心疾首,几乎老泪纵横。
“臣附议!张飙不仅辱及圣学,其审计六部、构陷大臣、煽动胥吏、乃至惊扰宫闱,桩桩件件皆是祸乱朝纲、动摇国本之举!”
“此等妖孽,多留一日,便使国朝多一分祸患!请皇上速速明正典刑!”
另一位吏部中下层官员,语气铿锵,满是忧国忧民之态。
“皇上!如今京城流言纷纷,朝野动荡,皆因张飙一案悬而未决!”
“唯有尽快处置元凶,方能安定人心,彰显皇上肃清朝纲、维护正道之决心!”
“臣等恳请皇上,下旨处死张飙及其同党,以儆效尤!”
国子监祭酒也伏地高呼。
“臣附议!”
“臣等附议!”
“请皇上速斩张飙!”
一时间,请求严惩张飙的声浪此起彼伏,竟然汇聚成一股不小的声势。
他们紧紧抓住‘罢黜儒学’和‘祸乱朝纲’这两面大旗,言辞激烈,仿佛张飙不死,国将不国。
他们虽然人数不算最多,但在这死寂的朝堂上,在这皇帝盛怒之时,这接连不断的附议和死谏,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进言!
这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集体的逼宫!
老朱看着台下跪倒的一片官员,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极致的冰冷所取代。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跪着的面孔,又扫过那些虽然跪着却低头不语的勋贵重臣,最后落在脸色变幻不定、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刘三吾、梅殷等人脸上。
一股被孤立、被胁迫、被挑战权威的滔天怒火,混合着对太子之死的悲痛、对朝堂腐败的失望、对儿子们可能参与的猜忌,在这一刻彻底吞噬了他的理智。
【好啊!真是好啊!】
【咱还没死呢!你们就迫不及待地联合起来,逼咱杀人?逼咱按照你们的意思办事?】
【是为了杀人灭口?是为了搅浑水?还是觉得咱真的老了,可以任由你们摆布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
老朱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暴戾。
他猛地收住笑声,眼神如同万年寒冰,死死地盯着台下跪着的官员,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
“你们……很好!”
“一个个忠臣良将的样子!口口声声为了国法!为了江山!”
“咱今天倒要看看,是你们的脖子硬,还是咱的刀硬!”
“来人——!”
随着老朱一声怒吼,早已候在殿外的锦衣卫力士如狼似虎般冲了进来!
“将陈清潭!还有这些……”
老朱的手指向那些跪着的官员,如同死神的点名:“这些‘忠臣’,都给咱……拿下!”
“押赴午门!即刻问斩!”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即刻问斩!
皇上一登朝就要开如此重的杀戒!?
而且是对言官!这在洪武朝也是极其罕见的!
这.这还是咱们认识的那个皇上吗?!
“皇上!不可啊!”
刘三吾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扑倒在地:“言官风闻奏事,纵有不当,亦罪不至死啊!皇上!如此大开杀戒,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啊!”
“皇上三思啊!”
梅殷也重重叩首。
就连一些原本默不作声的勋贵老臣,也面露惊惧,纷纷出言劝阻。
他们不怕皇帝杀人,但怕这种毫无征兆、因言获罪且牵连广泛的屠杀落到自己头上。
“都给咱闭嘴——!”
老朱状若疯魔,一脚踹翻御案,笔墨纸砚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谁敢再求情!同罪论处——!”
锦衣卫已经上前,粗暴地将陈清潭等人拖起。
陈清潭面如死灰,却兀自高呼:“臣死不足惜!只望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勿使国法崩坏——!”
其他被点名的官员有的痛哭流涕,有的瘫软如泥,有的则面如槁木,一片惨淡。
奉天殿内,如同修罗场!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忽地传来一阵隐隐约约、却越来越清晰的喧嚣声。
那声音如同远处的潮水,初时微弱,但迅速变得汹涌澎湃,其中夹杂着整齐划一,如同诵经般的请愿声,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清晰地传入奉天殿内。
“斩国贼!正视听!”
“维护圣学!诛杀张飙!”
“皇上明鉴!士心不可辱!”
殿内百官刚刚紧绷的神经,瞬间变得更紧,皆惊疑不定地侧耳倾听,面面相觑,不知道外面又发生了何等变故。
老朱眼睛一眯,心中的怒火如同被浇了油一般,轰地一下再次燃起,甚至比之前更加炽烈。
他极其不耐地猛地一拍龙椅扶手:
“外面又怎么了?!蒋瓛!去看看!是谁敢在奉天殿外喧哗?!”
他的声音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充满了暴戾的杀意。
蒋瓛脸色凝重,立刻快步走向殿门。
他刚打开一条缝隙,就看到一名锦衣卫千户正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地守在门口。
“指挥使大人!”
那千户见到蒋瓛,如同见到了救星,声音急促而惶恐:“不好了!奉天殿广场!承天门外!跪……跪满了人!”
“说清楚!什么人?!”
蒋瓛心中一沉,厉声问道。
“是国子监的监生!还有……还有翰林院编修、检讨,都察院的御史,以及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士子文人!”
“密密麻麻,根本望不到头!”
“他们……他们都在高呼……要求皇上立刻处死张飙,以正圣学,以安天下!”
千户的声音都带着颤抖:“而且……而且据说城外也跪满了各地赶来的学子,还有……还有孔家的代表,几位名满天下的大儒也来了!声势浩大,这……这简直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结果却非常明显了。
这是万人请命!
蒋瓛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已经不再是朝堂上几个官员的进言,而是一场酝酿已久、规模空前的逼宫!
针对的,就是皇帝迟迟不处死张飙的态度!
他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快步走回殿中,在百官惊惧的目光和皇帝那几乎要杀人的注视下,单膝跪地,声音沉重地禀报:
“启禀皇上!殿外……奉天殿广场、承天门内外,乃至京城之外,跪满了国子监生、翰林御史、各地士子文人……人数恐以万计!”
“皆……皆高呼‘斩国贼’、‘正视听’,请求皇上……即刻处死张飙,以安天下士林之心!”
轰隆——!
尽管已有预感,但当蒋瓛亲口证实这‘万人请命’的场面时,整个奉天殿还是如同炸开了一般。
百官哗然,人人色变。
逼宫!
这才是真正的逼宫!
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的、以整个天下士林为‘筹码’逼宫!
刚刚那几个进言的官员,与之相比,如同儿戏!
他们这是要用‘民意’、用‘道统’来压皇帝!
来逼皇帝立刻杀人!来逼他尽快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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