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瓛几乎是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诏狱那令人窒息的范围,直到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他才仿佛重新找回呼吸的能力。
张飙那看似平淡甚至带着嘲讽的反应,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马不停蹄地返回华盖殿复命。
华盖殿内,烛火依旧,老朱如同泥塑般端坐,仿佛从未移动过分毫。
“皇上。”
蒋瓛跪伏在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疲惫。
他将面见张飙的整个过程,包括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尤其是张飙那反常的平静和最后那句关于‘刑部大牢伙食差’的点评,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禀报了上去,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也不敢有任何遗漏。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老朱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节奏缓慢而沉重,仿佛在掂量着蒋瓛汇报的每一个字的分量。
【平静……嘲讽……点评牢饭……】
【不问铁盒,只问关押地点……】
【最后那句蒋瓛曾调查过太子……】
老朱的眼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
张飙的反应,同样出乎他的意料。
这种超乎常理的平静,只有两种解释:
【要么,张飙冷血到了极致,那五个手下对他而言只是可有可无的工具,随时可以舍弃。】
【要么,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和算计之中,他甚至可能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已经知晓了外界的情况,并且有了应对的计划,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老朱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一个真正的冷血之人,不会为‘讨薪’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去疯狂死谏,不会一边求死一边护着手下。
张飙的疯狂,隐藏着一种奇怪的、扭曲的‘义气’,或者说‘原则’。
【他在演戏给咱看。】
【他想让咱觉得他不在乎,让咱放松警惕。】
【但他最后那句问话,看似不在意,其实已经暴露了他的在意。他关心那两个人的关押地点。】
【不然,他不会威胁蒋瓛.】
老朱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了然的弧度。
【张飙啊张飙,你还是太年轻了。】
“蒋瓛。”老朱缓缓开口。
“臣在。”
“那两名贼人,在刑部大牢……”
老朱的语气平淡无波:
“别让他们死了,也别让他们太好过。尤其是,别让傅友文的人有机会接近他们,做些灭口的勾当。”
“皇上英明!”
蒋瓛立刻领会,这是要牢牢控制住这两个人质,既不能让傅友文灭口,也不能让他们轻易死掉,而是要作为牵制张飙的重要筹码。
“至于那个赵丰满,和那个铁盒……”
老朱沉吟了片刻,眼中精光一闪:“继续让傅友文他们去找。你的人,给咱死死盯住他们,看看他们到底能找出什么,又想掩盖什么。必要时……可以给他们制造点‘方便’,让他们以为快要得手了。”
蒋瓛心中一震,皇上这是要引蛇出洞,甚至要利用傅友文的力量去找到铁盒?!
“臣,明白!”
蒋瓛再次领命。
“还有!”
老朱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张飙那边……暂时不必再去逼问供状了。晾着他。”
“晾着他?”蒋瓛有些不解。
“对,晾着他。”
老朱淡淡道:“他不是能演吗?不是装作不在乎吗?咱就看看,他能装到几时。”
“等他沉不住气的时候,自然会露出破绽。或者.等他那个叫赵丰满的手下,或者那个铁盒,落到咱手里的时候……”
老朱没有再说下去,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要等,等筹码积累得足够多,等张飙自己先乱阵脚,或者等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到时候,才是真正摊牌的时刻。
这是一种极致的耐心和自信,源于他自认为自己对大局的掌控力和对人性弱点的洞悉。
“臣,遵旨!”
蒋瓛深深叩首。
“去吧。”
老朱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一份奏疏,似乎真的打算将张飙暂时搁置一旁。
蒋瓛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开始严格执行老朱的旨意。
一方面加强对刑部大牢的监控,另一方面加大对傅友文等人行动的监视。
同时,对诏狱那边的关注也并未放松,只是从明面上的逼问,转为了更隐秘的观察。
而张飙对此,心知肚明。
他完全猜到了老朱的意图。
但他并不着急。
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会比他们所有人都更着急。
——傅友文。
铁盒失踪,流言四起,皇帝虽然明面上没有大动干戈,但暗地里的监视肯定达到了顶峰。
傅友文现在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在皇帝真正插手之前,找到赵丰满,拿回铁盒,或者至少确认里面的东西没有被皇帝掌握。
而傅友文越急,就越容易出错。
越出错,破绽就越多。
张飙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傅友文他们‘拔出萝卜,带出泥’。
毕竟,他的目标从始至终就不是傅友文他们四个,而是他们背后的‘大人物’。
【沈浪、孙贵,再坚持一下.】
【丰满,藏好自己,藏好铁盒.】
【李墨、武乃大,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
另一边。
李墨和武乃大在散播出流言之后,立刻切断了与之前所有联络点的关系,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彻底隐藏了起来。
他们知道,傅友文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现在的应天府,对他们而言,处处都是陷阱。
在一处极其隐蔽的、早已废弃的民宅地窖里,两人借着微弱的油灯光芒,相对无言,脸色都无比凝重。
“流言已经散出去了”
武乃大压低声音,眼中充满了血丝:“现在满城都在议论户部的铁盒和傅友文他们的丑事。但这能拖多久?”
李墨的神色同样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冷静:
“流言只能制造混乱,争取时间。真正能救沈浪、孙贵,能保住丰满和铁盒的,不是流言,而是”
他顿了顿,接着道:“咱们要把水搅得更浑,浑到傅友文无法掌控,浑到必须由更高层面的人来介入!”
“更高层面?皇上?”
武乃大苦笑:“皇上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贪腐案上,他.”
说着,他忽地顿住了,一个大胆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猛地看向李墨,眼神中充满了惊骇和一丝疯狂的兴奋。
李墨似乎与他心有灵犀,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决绝:
“没错.皇上最关心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
“你是说”
武乃大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把铁盒的事情往往那件事上引?!”
虽然不敢明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件事’指的是什么。
——太子朱标之死!
“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铁盒里到底是什么!”
武乃大感到一阵恐惧:“万一里面只是普通的贪腐证据,我们这样做就是欺君之罪!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们不需要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
李墨的眼神锐利如刀:“我们只需要让皇上‘怀疑’它可能是什么就够了!”
“傅友文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个铁盒?赵乾为什么临死前要藏得那么隐秘?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被发现?这些疑问本身,就足以让皇上产生联想!”
“我们要散播新的流言!”
李墨的语速加快,思路越来越清晰:“就说.那铁盒是前侍郎赵乾留下的保命符,里面藏着的并非寻常贪腐罪证,而是几个月前一桩惊天旧案的线索!”
“至于具体是什么旧案.让他们自己去猜,去对号入座!”
武乃大听得心惊肉跳,但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破局的方法。
只有将事情捅破天,捅到皇帝最敏感、最不能触碰的逆鳞上,才能迫使皇帝不得不亲自下场,彻查此事。
到时候,傅友文等人再也无法一手遮天。
“富贵险中求!干了!”
武乃大一咬牙,眼中闪过豁出去的厉色:“我这就去找人!这次要找最不要命、嘴巴最快的!”
“小心!”李墨叮嘱道:“傅友文现在肯定像疯狗一样盯着所有可能散播消息的人!”
“放心!我知道该找谁!”
武乃大重重点头,如同幽灵般溜出了地窖。
李墨独自留在黑暗中,心跳如擂鼓。
他知道,他们正在玩火,甚至是在刀尖上跳舞。
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但为了救同伴,为了完成他们飙哥未竟的‘事业’,他们别无选择。
武乃大的办事效率很高,别看他官位不高,但能在应天府吏部任职,本身就是能力的证明。
很快,他就通过各种渠道,散发出了新的流言。
而应天府的地下世界,则因为新的流言而掀起了滔天巨浪。
“听说了吗?户部那个铁盒,牵扯的不是贪腐,是几个月前的一桩旧案!”
“什么旧案?能让傅侍郎他们吓成那样?”
“嘘小声点!还能是什么旧案?想想几个月前,哪位大人物没了?”
“难道.是懿文.”
“闭嘴!不想活了?!反正据说里面是能要人命的东西!赵乾就是因为它才被灭口的!”
“难怪皇上都惊动了.”
更加隐晦、却更加致命的流言,如同无形的毒雾,迅速渗透进茶楼酒肆、勾栏瓦舍,甚至在一些低阶官员之间悄然流传。
虽然没人敢明说,但‘几个月前’、‘旧案’、‘大人物’这些词汇,如同黑暗中的密码,精准地指向了那个所有人都不敢触碰的禁忌。
这股暗流,不可避免地也涌到了蒋瓛的耳边。
当他听到手下缇骑小心翼翼汇报的新流言时,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再次冲进了华盖殿。
“皇上!皇上!”
蒋瓛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甚至忘了礼节:“新的流言!是关于铁盒的!他们说那铁盒牵扯牵扯太子”
“够了!”
老朱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冰裂,蕴含着极致的暴怒和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恐怖杀意。
他不需要蒋瓛说完,那些词汇本身就像毒针一样刺入了他的心脏。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
蒋瓛匍匐在地,浑身颤抖,不敢抬头。
老朱胸膛剧烈起伏,太阳穴突突直跳,那双眼睛血红得吓人。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垮理智的狂怒和猜忌。
【旧案.太子】
【果然!果然和标儿有关?!】
【张飙!傅友文!你们到底知道什么?!】
流言不可能空穴来风.
尤其是如此精准地指向太子。
这背后,定然有知情人推动。
是张飙在狱中遥控?还是李墨、武乃大那两个狗东西在垂死挣扎?
或者是傅友文集团内部出现了分裂,有人想鱼死网破?
无数种可能在老朱脑海中疯狂碰撞,每一种都让他杀意沸腾!
但他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立刻下令血洗的冲动。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蒋瓛。”
老朱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如同砂纸摩擦。
“臣臣在”
“流言源头,能查到吗?”
“能但不用查,多半是李墨、武乃大他们散布的谣言!”
蒋瓛冷汗涔涔。
老朱眼中寒光一闪,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果然跟张飙有关。
不过,李墨、武乃大应该不知道铁盒里的秘密。
否则他们绝对没有这个胆子散布流言。
他们之所以散布这样的流言,一是要给所有人猜想,逼傅友文他们露出马脚,二是要引起咱的注意。
毕竟谁都知道,咱会在意标儿的死因。
“傅友文那边,有什么动静?”
老朱换了个问题。
“回皇上,傅侍郎等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据说已暗中悬下巨赏,不惜一切代价搜寻赵丰满和铁盒!”
蒋瓛连忙禀报:“他们的人像疯狗一样在全城搜查,甚至开始暗中接触一些江湖中的亡命之徒!”
【呵,这是狗急跳墙了】
老朱心中冷笑。
【看来,这铁盒里的东西,比咱想象的还要致命!】
【李墨、武乃大这两个狗东西,算是歪打正着了!】
“好,很好。”
老朱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但这种平静比咆哮更令人恐惧:
“让他们找。你的人,给咱盯死了他们。他们找过的每一个地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给咱记下来!”
“另外!”
老朱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冷酷的光芒:
“给刑部大牢里那两个人,加点‘料’。不必用重刑,饿着他们,冻着他们,时不时提审,不让睡觉.把他们逼到崩溃的边缘。”
蒋瓛心中一凛,立刻明白:“皇上是想.等他们意志最薄弱的时候.”
“咱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咱的手段硬。”
老朱淡漠地道:“也要看看,他们那个‘飙哥’,还能不能继续装下去!”
他这是双管齐下,一边对沈浪、孙贵施加压力,一边继续观察张飙的反应。
同时,纵容李墨、武乃大二人闹腾,坐看傅友文等人表演,等待他们出错或内讧。
“臣,遵旨!”
蒋瓛领命,再次退下。
他知道,皇帝的耐心已经快要被耗尽了。
而杀戮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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