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殿内,烛火摇曳,将老朱枯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尊沉默而压抑的魔神。
他面前的御案上,堆迭的奏疏比往日更高了,但他却无心批阅。
只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不多时,蒋瓛便悄无声息地进入殿内,跪伏在地。
虽然老朱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龙椅上那无形却如有实质的沉重压力。
他刚刚结束了又一轮对那两名被张飙‘点将’官员的秘密审讯,收获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指向陕西旧事和贪腐的零碎口供,正打算禀报。
“皇上!”
蒋瓛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谨慎。
老朱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沙哑而平淡:“说。”
蒋瓛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汇报审讯的进展,提及了陕西的‘土特产’进贡流程中的猫腻,以及某些军械调拨的异常。
老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敲击桌面的手指偶尔会微微停顿一下。
然而,就在蒋瓛准备禀报下一个无关紧要的线索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了一种尽可能平淡、仿佛只是顺带一提的语气补充道:
“此外,皇上,罪臣今日收到下面人报来的一件小事,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老朱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是。”
蒋瓛低着头,语速平稳:“昨夜,沈浪、孙贵潜入了户部档案库。”
老朱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几分。
蒋瓛仿佛没有察觉,继续用那平淡的语气说道:“据说他们妄想偷盗库银,被值守官吏及时发现抓获,现已投入刑部大牢。本是寻常治安案件,但.”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
“但据下面人报,抓捕过程中,似乎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沈浪情急之下,从档案库内扔出了一件东西到墙外,似乎是个.生锈的铁盒子。”
“另一个同伙,也就是赵丰满在外面接应,带着盒子跑了。户部傅侍郎对此颇为着急,正在暗中派人追查。”
蒋瓛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深深伏地,等待着雷霆爆发。
然而,预想中的怒火并未立刻降临。
殿内陷入了一种死寂的沉默,比咆哮更令人恐惧。
老朱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死死地盯住了蒋瓛。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一种极其可怕的、冰封般的杀意,却瞬间弥漫了整个华盖殿。
“铁盒?”
老朱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冰锥一样刺人:“沈浪从户部档案库.扔出来的铁盒?傅友文很着急?”
每一个词,都像是从他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蒋瓛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他硬着头皮道:“是下面人是这么报上来的。具体是何物,尚未可知。或许.只是偷藏的赃物.”
“赃物?”
老朱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却冰冷到极点的笑:“呵。”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蒋瓛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窥灵魂。
“蒋瓛,你跟了咱这么多年。”
老朱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你觉得,傅友文、茹瑺、郑赐、翟善这些人,会为了一件寻常的‘赃物’,如此兴师动众,甚至让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都‘觉得蹊跷’吗?”
蒋瓛的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他知道自己的小把戏被看穿了。
“罪臣.”
蒋瓛连忙叩首:“罪臣愚钝!”
老朱没有理会他的请罪,继续用那种冰冷的、剖析般的语气说道:
“户部档案库陕西的贪腐.太子巡视现在又多了一个让户部侍郎都着急的、从档案库扔出来的铁盒.”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危险:“蒋瓛,你告诉咱,这些都是巧合吗?”
蒋瓛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老朱又缓缓地坐回了龙椅,手指再次开始敲击桌面,但节奏变得缓慢而富有韵律,仿佛在推演着一盘复杂的棋局。
张飙刚刚点了陕西和那几个人的名,他手下那五个小崽子就立刻去闯了户部档案库,还偏偏找到了一个连傅友文都如此在意的铁盒?
是张飙早就知道铁盒的存在,指引他们去的?
还是这一切,根本就是张飙设下的另一个局?一个连环局?
多疑的本性让老朱不会轻易相信任何表面的巧合。
越是看似合理的线索,他越要怀疑其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算计。
张飙你究竟是想借咱的刀杀人,还是想用这个铁盒,把咱也拖进你的棋局里?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老朱的脑海。
那五个小崽子,是张飙的软肋,也是他的延伸。
老朱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
他不再想这些情报的关联,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喘的蒋瓛。
“蒋瓛。”
老朱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其中的威严却丝毫未减。
“臣在。”
蒋瓛立刻应道,心却提得更高。
皇帝越平静,往往意味着风暴越是猛烈。
“你方才所说,户部盗窃案,以及铁盒遗失之事”
老朱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暂且不必大张旗鼓,亦不必直接插手刑部对那两名贼人的审讯。”
“嗯?”
蒋瓛微微一诧,不解地抬起头。
皇上居然让自己不去调查?!
老朱没有多作解释,只是继续吩咐道:
“傅友文他们不是想自己找吗?让他们去找。你只需给咱牢牢盯死他们!盯死刑部大牢!盯死所有可能藏匿赵丰满的地方!”
“看看他们到底能使出什么手段,又想掩盖什么。”
“皇上英明!”
蒋瓛瞬间明白了老朱的意图。
以静制动,引蛇出洞。
让傅友文他们在恐惧中,自己露出马脚。
“但是。”
老朱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幽深难测:“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立刻去办。”
“请皇上吩咐!”蒋瓛连忙接口。
老朱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去一趟诏狱,去见张飙。”
蒋瓛的心猛地一跳。
又去见那疯子?
他现在对张飙已经有些发怵了。
因为他怕张飙下一个‘点将’的是自己。
但老朱的命令,他又不敢不从,于是只能低头聆听圣谕。
却听老朱又沉沉地道:“你去见他,不必问他供状,也不必提陕西、太子半个字。”
“只需”
他顿了顿,旋即平静而淡漠地道:
“仿佛不经意地,将户部昨夜发生盗窃案,有贼人被抓,另有同伙携一铁盒逃脱,如今正被全城搜捕的消息,‘说漏嘴’给他听。”
“这”
蒋瓛眼中闪过巨大的困惑,但他不敢多问,只是牢牢记住。
老朱看着蒋瓛,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然后,给咱死死盯住他的反应!”
“看他是否知情?看他是否焦急?看他第一反应关心的是铁盒,还是.他那几个被抓的手下?”
“咱要你事无巨细,将他听到消息后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甚至每一次呼吸的变化,都给咱原原本本地记下来,回来禀报!”
帝王心术,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老朱根本不在乎沈浪他们的死活,也不在乎铁盒的具体内容,至少此刻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张飙的反应。
他要通过张飙最本能、最真实的反应,来判断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张飙在幕后操纵,来判断那个铁盒的真正分量。
如果张飙对铁盒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心,说明此物至关重要,甚至可能与他抛出的‘太子’疑云直接相关,那老朱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拿到手。
如果张飙关心的是那五个手下的安危,他会加大对沈浪他们的利用,逼问张飙说出更多的秘密。
如果张飙毫无反应,或者反应异常.那背后的意味就更加复杂难测了。
无论哪种反应,都将为老朱提供至关重要的信息,让他能更精准地下这盘棋。
“臣遵旨!”
蒋瓛感到一阵寒意,皇上这是要把张飙放在火上细细地烤,观察他的每一分煎熬来获取情报。
“去吧。”
老朱挥了挥手,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只是下达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命令。
蒋瓛躬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大殿,后背已然湿透。
他再次走向诏狱,但心情与之前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这一次,他不是一个简单的问询者或看守,而是一个带着帝王冰冷试探的观察者。
……
诏狱深处。
张飙正无聊地用手指在墙上划拉着什么图案,听到那熟悉的、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他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又来了?这次是带了什么新戏码?
蒋瓛站在牢门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开口逼问供状,而是沉默了一下,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又像是处理公务累了随口抱怨般说道:
“啧,真是多事之秋.昨夜户部档案库也不安生,居然进了两个蠢贼,想偷东西,结果被当场拿住了,关进了刑部大牢。”
张飙划墙的手指微微一顿,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蒋瓛仿佛没注意到,继续用那种‘闲聊’的语气,看似无意地补充道:
“听说抓捕的时候还挺乱,其中一个贼人不知道从库里扔了个什么铁盒子出去,被外面接应的同伙捡了跑了。”
“现在傅侍郎他们正满世界找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要紧物件,如此兴师动众”
说完这几句,蒋瓛立刻闭上了嘴。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死死锁定了张飙脸上的每一寸肌肉。
观察着他最细微的眼神变化,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不放过。
牢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张飙低着头,脸隐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表情。
蒋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忽然,张飙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蒋瓛预想中的焦急、震惊或者关切,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玩味表情。
“哦?铁盒?”
张飙的声音懒洋洋的,仿佛听到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趣闻:
“傅友文那条老狗,是又丢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账本了吧?啧啧,真是越老越不中用,连个库房都看不住。”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点评邻居家的失窃案,甚至还有心思调侃傅友文。
蒋瓛的眉头微微皱起。
这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
张飙仿佛没看到蒋瓛探究的目光,继续用那气死人的语调慢悠悠地道:
“蒋指挥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也值得您亲自跑来跟我说?难不成那铁盒里装的是傅友文贪污的金瓜子?找到了能分我几颗?”
他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蒋瓛紧紧盯着张飙,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伪装,但那双眼睛里只有戏谑和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他不在乎吗?
还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伪装得太好了?!
蒋瓛心中惊疑不定,按照老朱的吩咐,他不能追问,只能观察。
就在这时,张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哦’了一声,语气依旧平淡,却问出了一个问题:
“对了,蒋指挥使,你刚才说.被抓的那两个蠢贼关在刑部大牢?”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蒋瓛的脸。
蒋瓛心中猛地一凛。
来了!他问人了!
他果然还是关心他手下那几个人!
“是。”
蒋瓛不动声色地答道,继续观察。
张飙点了点头,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似乎淡了一些,但也没有太多波澜,只是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刑部大牢啊那地方可比您这诏狱差远了,又脏又乱,伙食还差。”
说完,他竟再次低下头,继续用手指在墙上划拉起来,仿佛刚才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下牢房的住宿条件,对那两人的命运似乎并不十分挂心。
蒋瓛彻底愣住了。
张飙的反应,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也完全不符合老朱给出的任何一种假设。
他没有表现出对铁盒的特别关心,也没有对手下人被抓表现出极度的焦虑。
他平静得可怕,甚至有些漠然。
这种反应,要么说明他早已料到一切,并且成竹在胸,要么说明他冷血到了极点,根本不在乎手下的死活。
要么就是他伪装得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连蒋瓛这双看透无数罪犯的眼睛都无法识破。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蒋瓛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寒意。
“张飙,被抓的两个蠢贼是沈浪和孙贵,拿铁盒的是赵丰满,你真不关心他们死活”
蒋瓛忍不住想再试探一句。
“蒋指挥使!”
张飙却打断了他,头也不抬,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要是没别的事,就别打扰我思考人生了。或者.您又想听我回忆点别的陈年旧事?比如.我记得你当年曾调查过太子”
“本指挥使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蒋瓛脸色一变,立刻打断张飙的话,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离去。
他不敢再待下去了,天知道这疯子下一句又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看着蒋瓛匆忙离去的背影,张飙划墙的手指缓缓停下。
墙上,是一个谁也看不懂的、复杂的图案。
他抬起头,望向牢房那小小的通风口,窗外是一片狭窄的、灰暗的天空。
他脸上的玩世不恭和漠然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沈浪,孙贵刑部大牢】
【赵丰满铁盒】
【接下来,你们会如何选择呢?】
【还有老朱,一旦证据被坐实,你又会如何选择?是大开杀戒,还是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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