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8年七月下旬,福建,浦城县衙。
夜色深沉,浦城县衙改造的“国宗府”内,烛火摇曳。
杨辅清手持一封刚刚送达的书信,眉头紧锁,心中五味杂陈。
信使自称来自天京,奉天王洪秀全之命而来。
这封信的内容,让他本就因石达开大军逼近而焦虑的心情,更加复杂难言。
他想起当年自己与胞兄杨根元一同入拜上帝会,兄长早逝,他却因缘际会,与一众杨姓子弟被权势熏天的东王杨秀清认作同宗,改名辅清。
从此攀龙附凤,从广西山区的贫苦百姓,一跃成为天京城内炙手可热的“国宗”,代东王传令诸王侯,那是何等的威风!
那时,即便是翼王石达开,对他也以平辈相待。
然而,天京事变如同一场噩梦。
北王韦昌辉血洗东王府,屠戮杨氏宗亲。
若非他当时远在江西瑞州前线,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想起当时闻讯后的惊惧与悲愤,他至今心有余悸。
仓皇南逃至福建,本是希望与同样出走的石达开互为犄角,在闽浙一带打开局面。
可石达开的表现让他大失所望!
拥兵十数万,竟在浙江衢州城下顿兵三月,寸功未立,反被清军合围,如今更是狼狈退入福建。
一想到石达开那庞大的部队即将涌入福建,自己这区区两三万人马势必被其吞并、受其节制,杨辅清心里就如同吃了苍蝇般难受。
让他屈居人下,尤其是屈居在昔日平起平坐的石达开之下,他实在心有不甘!
正当他忧心忡忡之际,这封来自天京的书信,似乎带来了转机。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面前这位气度沉稳的使者,沉声问道:“使者所言,天王果真已为东王殿下平反昭雪?”
使者面带微笑,语气肯定:“千真万确!”
“天王陛下深感东王昔日之功,亦痛惜韦逆昌辉之恶行,已下诏为东王恢复一切名誉爵位。”
“不仅如此,天王为重整朝纲,再振天国之威,已决意恢复早期的五军主将制!”
“五军主将?”杨辅清目光一凝。
他当然清楚这个制度的意义。
当年金田首义,他们太平军一路打到了武宣,洪秀全自封为天王,设立了五军主将的职位。
后来成为“首义五王”的中军主将杨秀清、前军主将萧朝贵、后军主将冯云山、右军主将韦昌辉,还有左军主将石达开,个个都地位非凡。
那是天国初创时核心权力的象征,中军主将更是仅次于天王的军权执掌者。
现在重设五军主将,就说明天国新一代权力执掌者再次站到了台前。
“敢问使者,如今五军主将都是何人?”他急忙追问。
使者从容答道:“蒙得恩蒙大人受封中军主将,陈玉成、李秀成分列前、后军主将,韦俊为右军主将,李世贤为左军主将。”
听到这几个名字,杨辅清脸上顿时露出不屑与愤懑之色:“蒙得恩?一介幸臣,何德何能位居中军?”
“陈玉成、李秀成,黄口小儿!韦俊更是韦昌辉族弟,其兄犯下滔天大罪,他竟能安然位列主将?”
“还有这个李世贤,是谁?听都没听过!天国难道无人了吗?”
他心中涌起一股被轻视的怒火,觉得天王用人不明。
使者似乎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地微笑道:“杨国宗稍安勿躁。天王深知国宗您乃东王股肱,久经战阵,功勋卓著,岂是蒙大人所能比拟?”
“故而,天王有意请您接替蒙得恩,出任中军主将之职!”
“什么?!”杨辅清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话当真?”
中军主将,那可是东王杨秀清曾经的位置!
这份荣耀和权柄,远超他现在“国宗”的虚名。
“天王金口玉言,岂能有假?”
使者郑重道,“若国宗愿意接受此职,我这里还有天王亲笔诏书为凭。”
杨辅清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惊喜交加。
重返天京体制,不仅能洗刷东殿系的“污名”,更能获得极高的地位和权力,远比跟着前途未卜、甚至有些狼狈的石达开要强得多!
虽然对洪秀全仍有戒心,但巨大的诱惑当前,他心中的天平迅速倾斜。
犹豫再三,他还是想要再回到太平天国的体制内。
他仔细验看使者呈上的天王诏书,果然白纸黑字,封他为中军主将,并给予诸多特权,甚至允许其“听调不听宣”,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
但诏书也明确要求,他需尽快率部离开福建,前往江西或天京方向。。
“天王这是……要借清妖之手,除掉石达开这支‘叛军’啊。”
杨辅清瞬间明白了洪秀全的深层意图。
但他对出卖石达开毫无心理负担,乱世之中,利益至上。
他沉吟片刻,对使者道:“天使放心,石达开新败于衢州,此前曾来信欲南下福建与我合兵。我即刻传令我在建宁府各城的四位族弟令他们速速集结于浦城,而后我等便一同西进江西,归附天王!”
当年与他一同被杨秀清赐名的还有五人,分别是杨原清、杨雄清、杨友清、杨英清、杨宜清。
加上他还有杨秀清,在天国内被人称为杨氏七兄弟。
正是因此,杨秀清宗族势力得以壮大,并与韦、石两族抗衡。
他话音未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猛然传来,地动山摇,连屋顶的灰尘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
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地动山摇,惊得两人面面相觑。
“杨国宗,发生什么事情了?是不是清妖杀过来了?”
使者胆战心惊。
杨辅清却也是在江西冲锋陷阵过的骁将,他不动声色,喝道:“卫兵,卫兵,外面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杨宜清是唯一在蒲城跟随着他的族弟,军内的具体事务也是由他进行管辖。
杨辅清话音刚落,就看到杨宜清脸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大哥,大事不好了,外面出现了大队人马,有三四万人那么多。”
“三四万人的军队?”杨辅清面色一变,他手底下总共也没超过三万人,又因为要驻守崇安、松溪、政和、建阳、蒲城五座城池,进行了分兵。
如今这蒲城内总共也就一万多人。
“看清楚了是哪里来的部队吗?”杨辅清立刻问道。
杨宜清茫然地摇摇头:“不清楚,从未见过的旗帜,叫什么光复军。”
“光复军?!”
内堂之中,杨辅清与天王使者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号,俱是一愣,心中同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们从未听过这名号。
然而,未等他们细想,外面的喊杀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以惊人的速度由远及近,仿佛浪潮般拍打着县衙的围墙!
刀剑碰撞声、士卒的怒吼与惨叫声清晰可闻,其间还夹杂着“降者不杀!”“翼王殿下仁德!”的呼喊。
“这…这声音怎么如此之近?!”杨辅清脸色剧变,就算守军再不济,依托城墙也不该败得如此之快!
他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杨宜清,大步冲向府门。
刚至院中,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偏将就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国宗!千岁!城……城破了!”
“什么?!”杨辅清目眦欲裂,一把揪住那偏将的衣领,“胡说八道!一万多人守城,便是纸糊的也能撑上几个时辰!如何就破了?!”
那偏将面如土色,急声道:“是…是内应!前两日来报信的那队翼王使者,他们……他们趁乱夺了北门控制权,打开了城门!
“”守城的兄弟们见是翼王殿下的旗号,又听说是自家人,大多……大多未做抵抗,直接就……就放下了兵器!”
“石—达—开——!”杨辅清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气得他眼前发黑,身形晃了两晃。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石达开如此不讲规矩,更没算到自己在军中的威信,在“翼王”这块金字招牌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一旁的杨宜清也惊呆了,喃喃道:“翼王……翼王的部队,何时改名叫‘光复军’了?”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旁边那天王使者的头上。
“光复军……不再称太平天国……翼王他……他这是要彻底自立,与天国决裂啊!”
使者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奉命前来分化拉拢,本以为是手到擒来,却没想直接撞上了石达开改旗易帜、武力吞并的现场!
这消息若传回天京,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就在这时,县衙大门方向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木屑纷飞和守卫的惊呼,显然敌军已经杀到府门外了!
“大哥!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杨宜清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拉住气得浑身发抖的杨辅清,对左右亲兵厉声喝道:“保护国宗,从后门走!快去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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