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8年7月21日。
福建浦城以北,仙霞关。
雄关漫道,层峦迭嶂。
三日之前,石镇吉率领的先头部队以迅雷之势拿下了这座号称“两浙锁钥,入闽咽喉”的战略要地。
由于福建北部门户浦城早已被杨辅清部控制,而清军主力又被石达开大军牢牢牵制在浙江衢州一线,此地的防务反倒异常空虚,让石镇吉几乎兵不血刃便连破六重关隘,为大军打开了入闽通道。
夺取仙霞关后,秦远并未急于挥师南下。
通过系统地图,他已洞察杨辅清部仍在建宁府境内活动,暂无立即北撤或异常调动的迹象。
这给了他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下令在仙霞关一线驻扎下来,一边休整连日急行军带来的疲惫,一边耐心等待仍散落在浙江各处州县——如常山、开化、江山、乃至处州府的部队前来汇合。
同时,他派出多路信使,以“翼王”名义与浦城的杨辅清联络,言辞恳切,重申共同抗清的目标,力求稳住这支在福建根基已深的力量。
无论杨辅清是否已收到洪秀全的诏书,秦远都必须先争取时间。
五日之内,各路人马陆续抵达。
当所有部队汇合完毕,进行初步整编点验后,秦远才真正看清了自己手中掌握的力量。
其中,翼殿嫡系核心由右参护陈亨荣、先锋大将傅忠信直接统辖,约四万人。
这四万人马正是围困衢州城的主力。
石氏宗族力量石镇吉、石镇常兄弟所部,约三万人。
老牌劲旅余子安部约一万人。
彭大顺、朱衣点等早期将领所部约两万五千人。
何名标统领的水师及陆营,约两万人。
以林彩新为首的天地会“花旗军”这些外围同盟,约两万至三万人,但战斗力参差不齐,纪律松散。
总计兵力接近十五万之众!然而,由于太平军素有携带家眷的传统,这十五万人中,剔除老弱妇孺,能战之兵在十余万人左右,而真正的精锐大约在七到八万人左右。
如何统率这支庞大而成分复杂的队伍,是摆在秦远面前最紧迫的课题。
他深知,没有统一的指导思想、严明的纪律和清晰的目标,这支大军在逆境中极易分崩离析。
当晚,在部队埋锅造饭、稍事休整后,秦远下令召开了一次扩大的军事会议,参会者包括各军、师、旅级别的将领近百人。
“殿下,各军的军帅、师帅、旅帅差不多都到齐了,何军帅部,有一旅在回程的路上中途失散,林军帅那边也有一些天地会的兄弟联络补上。”
石镇常汇报着各部的情况,如今他牢牢被秦远绑定在身边,担任着左参护的职位。
“镇常,你先坐下。”秦远抬手示意石镇常坐下,目光扫过全场每一张或疲惫、或迷茫、或期待的脸庞,抛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题:“诸位兄弟,我想问问,大家当初是为什么参加太平军的?”
问题一出,帐内先是寂静,随即各种声音响起。
悍将何名标率先吼道:“因为跟着太平军能造反!不想再受那些贪官污吏的鸟气!”
从小在太平军中长大的余子安朗声道:“为了建立地上的小天堂,让人人都能吃上饭,过上好日子!”
石达开的族弟石镇吉沉声说:“因为如今统治我们的是满人!他们视我汉人为奴仆,唯有推翻他们,汉人才能挺直腰杆!”
天地会出身的林彩新也嚷道:“太平军是能成大事的队伍!能反清复明,让大家共享富贵!”
答案五花八门,却都围绕着“反抗压迫”、“求生存”、“谋富贵”这些最朴素的诉求。
但秦远也并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不妥。
现在还没有民族复兴,这些起义者们,能投身一场试图改变自身命运的战争,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好,很好。”秦缓缓点头:“大家参加太平军,总归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要推翻满清,建立一个不受压迫,人人有饭吃、有地种的世界。”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这个世界,在我们中华文化的典籍里,有一个名字,叫做——大同世界!”
“各位,我近日重读史书,自古农民起义,能真正成功的,不过两例。”
“一是汉高祖刘邦,带着沛县的一众老兄弟,打败项羽这个贵族集团,定鼎天下。”
“二是是乞儿出身的朱元璋,带着一众淮西老兄弟从南打到北,扫平群雄,驱除胡元,收复丢失四百年的燕云十六州,让一支兴起于江淮一代的淮西军团,以横扫环宇的气势创造绝无仅有的以南统北的壮举,重光华夏,再统山河。”
“单就这一点,我觉得朱元璋便可称为千古一帝!”
这番话让许多读书不多的将领耳目一新,对朱元璋的功业有了更崇高的认识。
秦远趁热打铁:“如今,这清廷,岂非正似元末?内忧外患,民不聊生!”
“所以我等才能从金田村一路杀到天京,定鼎东南!”
“这已向天下证明,满清气数已尽,其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听到这话,帐内气氛开始热络起来,众将脸上露出振奋之色。
的确,当年朱元璋什么开局,还不是被他拿到了天下,推翻了元朝统治,如今天国一样拿到了南京定都,而且还没有陈友谅这些人,推翻满清肯定不是问题。
那到时候,他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但这又出现了一个问题,既然这样,石达开为什么出走呢?
他们疑惑的看向秦远。
但秦远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声音一沉,抛出了尖锐的问题:“可是,诸位见过哪个王朝,在天下未定之时,就迫不及待地诛杀功臣、自相残杀的吗?”
“刘邦、朱元璋,可曾在称帝前就对并肩作战的兄弟下此毒手?”
他目光如炬,声音冰冷:“东王杨秀清是怎么死的?北王韦昌辉为何敢悍然攻打东王府?天王洪秀全,当真一无所知吗?”
秦远已经不打算穿太平天国这层皮了,继续穿这层皮,不过是给这些摇摆的人,另一个寄托。
不等众人反应,他猛地一拍案几,石破天惊地揭露:“我今日在此,便告诉诸位真相!
“东王就是天王让北王杀的,他还同时给我还有燕王秦日纲写信,由佐天侯陈承镕作为内应,联合诛杀东王及其党羽。”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就连最嫡系的陈亨荣、傅忠信都瞪大了眼睛,虽然他们早有猜测,但由翼王亲口坐实,冲击力依然无比巨大。
但是秦远就是要在这里摧毁洪秀全的天国权威,他继续道:“大业未成,就开始争权夺利,纵然东王有些骄纵,但也不至于兄弟之间互相残杀。”
“当日我得到书信,便想回天京调解,谁知韦昌辉抢先动手,屠戮东王府上下数万人!”
“我进城后,谁料到这韦昌辉丧心病狂连我也想杀!”
“我侥幸逃脱,但我在天京的家眷、王府上下数百口,便遭屠戮泄愤!”
“事后,天王为平息众怒,这才杀了韦昌辉和秦日纲,但这不过是弃车保帅,杀人灭口!”
他环视全场,声音悲愤而沉痛:“在他洪秀全眼中,我们这些为他打江山的兄弟,不过是可用可弃的棋子!”
“东王功高,该杀!我石达开手握重兵,也该杀!”
“今日是东王和我,明日,又会轮到你们在座的哪一位?!”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所有将领从对“天国”的幻想中彻底清醒,一种深刻的恐惧和寒意弥漫开来。
洪秀全那“天王”的神圣光环,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轰然破碎。
近百名太平军中级以上将领,无论是翼殿嫡系,还是石镇吉这样的族亲,亦或是彭大顺、朱衣点等大将,乃至林彩新等花旗军头领,全都震惊得无以复加。
天京事变的血腥与诡异,一直是压在所有太平军心头的一块巨石。
各种猜测、流言在军中隐秘流传,但从未有人像今天这样,由一位王爷,以如此确凿、如此决绝的口吻,将矛头直指天王洪秀全!
“殿……殿下,此言当真?!”老将彭大顺声音发颤,他经历过金田烽火,对“天王”曾抱有近乎神圣的信仰。
秦远面色沉痛,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千真万确!我石达开在此对天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他目光扫过众人,将每一张或震惊、或愤怒、或茫然的脸收入眼底。
眼看时机成熟,秦远豁然起身,声音转为铿锵有力:“我们起兵,是为了驱逐鞑虏,光复华夏,是为了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地种的大同世界!”
“而非效忠一个猜忌兄弟、残害功臣的独夫!”
“今日,我石达开在此立誓!”他声震屋瓦,“我等目标不变,依然是推翻满清,复兴华夏!”
“但我等之路,绝不再重蹈天京覆辙!”
“我等之军,不再是某一人之私兵,而是为天下苍生、为华夏复兴而战的义师!”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愿意继续为这个目标,跟着我石达开走的,我石达开在此拜谢!”
“从此,祸福与共,生死相托,共创大业!”
“若有人认为我今日之言大逆不道,仍愿回天京者,我绝不为难,赠予盘缠,礼送出境!”
话音落下,关隘内再次陷入沉寂,但这次的沉寂中,涌动着抉择的暗流。
短暂的寂静后,陈亨荣第一个拔出佩刀,单膝跪地,嘶声呐喊:“末将陈亨荣,誓死追随殿下!共创大业!”
紧接着,傅忠信、余子安等嫡系将领纷纷跪倒:“誓死追随殿下!”
石镇吉与石镇常对视一眼,也毫不犹豫地跪下:“兄长,石家兄弟,永不相负!”
彭大顺、朱衣点等将领在短暂的犹豫后,也咬牙跪地:“愿随翼王,另创乾坤!”
林彩新等花旗军头领见大势所趋,也纷纷表态追随。
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将领,秦远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真正割断了与洪秀全和旧太平天国的脐带。
他不再仅仅是出走的“翼王”,而是一支拥有独立目标和纲领的新生力量的领袖。
“众兄弟请起!”秦远虚扶一下,果断下令,“既然众志已成,当有新政!”
“从今日起,我军更名为——光复军,以光复华夏,驱逐鞑虏为第一己任。”
“我石达开,将不再是太平天国翼王,而是光复军全军统帅!”
他随即宣布了早就埋藏在心中的整编方案。
光复军第一军:军长石镇吉,下辖三师。
光复军第二军:军长陈亨荣,下辖三师。
光复军第三军:军长何名标,下辖三师(含水师)。
光复军第四军:军长傅忠信,下辖三师。
各军定额三万六千人,不足者由嫡系部队抽调补足。
设立总后勤部,由石镇常负责,统管所有非战斗人员、家属及钱粮辎重。
这一次秦远可是出了大血,让自己的嫡系部队,加入了各师团,补足了战力不平衡的问题。
同时也加强了对各师团的控制。
作为交换,秦远让这些军长,从所属部队中抽选出五百名机灵的人,参与到新组建的教导团,由秦远和余子安统一负责教导。
听到能得到秦远的亲自教导,底下反应很大,报名也十分踊跃。
大会结束后,秦远留下了四位新任的军长和副军长,召开核心会议。
秦远语重心长道:“你们都是从参加金田起义至今的老兄弟,现如今我们正式宣布脱离太平天国,消息一旦传开,必然举国动荡。”
“杨辅清那边听了,肯定也会有所动作。”
秦远片刻不停道:“当下,你们有两个主要任务。”
“第一,安抚住下面的人,讲清楚我们以后的路线.”
听到这,石镇吉开口问道:“殿下,太平军不太平军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离开浙江之后,就钻入福建这深山老林里,往后我们到底该怎么走,这才是全军最关注的重点?”
秦远看向他:“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走?”
石镇吉直接道:“从福建去广东,吃下广东,然后再拿下广西,咱们徐徐图之,哪怕往后和天国不再从属,也能互为藩篱吃下南方,有了南方财富重地,也能与清廷分庭抗礼。”
秦远赞许点头道:“镇吉,这些年你果然有所长进,颇具眼光,若仅我光复军、天京太平军与清廷三方角逐,此确为上策。”
“但是你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洋人。”
秦远目光锋芒一闪而过:“还记得二十年前英国人发起的那场战争吗?”
“没有那场战争,我们中国人的日子不会这么难过,如今这些英国人,又联合了欧洲大陆上的强国法国,正在广东沿海肆虐,我们去广东,首当其冲便要面对这些洋人的坚船利炮,你觉得以现在的我们的装备,能打得过那些洋鬼子吗?”
石镇吉等人闻言,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们与洋人打过交道,深知其火器犀利。
有洋人在,又怎么可能轻轻松松拿下广东。
而没有广东,光是拿下广西,又怎么可能抵挡得住清朝遍地的民团。
傅忠信老成持重问道:“殿下.统帅,那您觉得我们该怎么走?”
秦远指了指南边:“福建,是我们必须拿下的根据地!”
“这里山峦重迭,易守难攻,东面有海,船来船往,海上运输方便,不会被清妖封锁。”
“西边有武夷山挡着,再加上江西本就是太平军驻守的重地,有足够的战略缓冲。”
“南北两面,广东那边不需要担心,清军的力量不强,他们主要防范着洋人。”
“北边只需要把守住咱们脚下的仙霞关以及福宁府那边,浙江的清军就过不来。”
他顿了顿,手指向台湾方向:“拿下福建后,我们便可效法当年国姓爷郑成功的故事,东渡台湾!”
“以此为水师基地和后方根本,进可图谋大陆,退可保数十万军民生计无忧。”
“一旦中原有变,或者太平军与清廷、洋人斗得三败俱伤之时,我等再挥师西进,或北上中原,光复大业可成!”
这个“立足福建,东取台湾”的战略,既有先例在前,又避免了过早与强大外敌冲突,且预留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听得石镇吉几人纷纷点头,觉得此计老成持重,可行性强。
这可比什么千里跃进川蜀之地,操作性要高得多。
不过秦远心中所图,远不止于此。
与他而言台湾只是跳板,他真正的目标,是更广阔的南洋。
但此刻要是提出远渡重洋、开拓吕宋的想法,对于这些乡土观念极重的将领来说,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必然引起巨大阻力。
所以他必须先站稳脚跟,用事实和利益逐步引导。
“诸位兄弟,现下当务之急是迅速、稳妥地进入福建,而一旦我们脱离天国的消息传出,杨辅清那边必然有变!”
“所以这第二件事,便是解决掉这个肘腋之患。”
秦远结束会议后,立刻下令:“石镇吉!”
“末将在!”
“命你部加紧对浦城方向的侦查,明天一早,直扑蒲城,擒下杨辅清。”
“得令!”
“何名标、林彩新!”
“末将在!”
“命你二人整顿所部,做好南下准备,务必迅速控制崇安、松溪、政和、建阳等地的准备,确保除了建宁府之外,所有的城池在我们的控制之中!”
“是!”
听到他们都有任务,陈亨荣忙问道:“统帅,那我们第二军呢?”
“亨荣,你的担子最重。”秦远看向他,凝声道:“等到清廷那边反应过来,必然会派重兵涌入福建。”
“你的任务是带领第二军三个师,把守住仙霞岭以及向福宁府方向靠近,务必挡住北面来的所有清妖。”
陈亨荣脸色一肃:“是!”
秦远随后看向担当着书记员的张遂谋:“元宰,以后你就是我们光复军的参谋长了,把我之前的布署务必再复述一遍。”
张遂谋立刻站起,拿起手上的文书,开始复述秦远的一系列战略部署。
同时,他在心中对于秦远的评价,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他没有想到,衢州之败,竟然没有打垮这位常胜将军。
而是在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军制,加强了其对于眼下这支军队的掌控。
另外,教导团、参谋部、后勤部、军官团这些称谓,也着实有些新奇。
他又对这支“农民军队”有了些希望了。
只不过.历史上。
国姓爷功败垂成,最后不光是福建被攻克,就连孤悬在外的台湾岛都被施琅攻下。
这支“光复军”真能守住,再造乾坤吗?
他清楚,对于这些秦远不可能不知道。
“难不成,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
张遂谋在疑惑间,复述完了秦远的战略部署。
会议散去,秦远独自走出大帐,望向南方繁星点点的夜空。
浦城之后,将是与整个清廷的博弈,也是他在这个游戏世界中踏出的关键第一步。
只不过,将未来命运寄托在杨辅清的个人抉择上,那不是他秦远的秉性。
现在,他毫无疑问是占据着绝对主动。
既然如此,那他就要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拿下整个建宁府。
甚至于拿下整个福建。
十几万人在手,又是一个出其不意。
别说是杨辅清了,就是整个清廷,都会对于福建的沦丧之快,而感到措手不及。
至于洪秀全的阴谋算计?
哼!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阴谋诡计,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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