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感染力强,读书人又比较感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家都哭,你不哭不孝啊……
这年月,打死也不能被打上不孝的烙印啊。
好在这文章确实催泪,十分好哭……
就连吕同知也不得不潸然泪下。他忽然想到贾知州的嘱咐,赶紧将那张白棉稿纸高高举起,以免再沾上泪水。
众人看到了纸上的字迹,这才明白知州大人为何以《色难容易帖》称之——
因为这是苏录的草稿,所以上面不是正楷,而是书以较为自由的行楷。
但也正因为不必受馆阁体约束,他才能以笔为喉、以墨为泪,将‘孝之憾’的沉郁心绪,全融在提按转折间。每一笔都像心口絮语,不饰雕琢,却最戳人心!那恰到好处的枯笔,却将‘悔之晚’,展现得淋漓尽致……
章法更见真意——草稿本无定式,可这篇的字距行距,偏随文气暗合。没有刻意的布局,却把一生之孝,从疏朗写到局促,再写到沉郁,最后落得‘北堂萱萎,徒泣南陔’的空寂——纸面上是笔墨,纸背后是半生遗憾……
其实书法最动人的,从不是技法的精巧,而是一个‘诚’字。文中说‘婉容非巧饰,乃孺慕之诚矣。’这《色难容易帖》亦是如此——没有刻意的藏露、炫技的使转,连字里行间的小涂改、笔锋的小颤抖,都成了真情的注脚。
观者透过这篇字帖,分明能看到苏录提笔时,眼眶是红的,手指是抖的。笔墨里藏着不知多少‘没说透的话’‘没忍住的痛’——
读这篇字,就像在听一个人对着故去的母亲,轻声说那句她永远听不到的‘孩儿不孝’。
再加上那恰到好处的斑斑泪痕。这般笔墨,哪里是草稿?分明是把‘孝之憾’写活了!纸会旧,墨会淡,可那字里行间‘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却能透过纸墨,永远烙进每个读者的心里。
“我能体会到州尊大人的心情了。”吕同知将那《色难容易帖》小心收好,掏出帕子擦泪道:“就连本官也想挂冠而去,回家伺候老父了。”
“是啊,我也有这想法。”
“我也想……”众佐贰纷纷附和,一时间竟无人愿意当这个破官了。
“好家伙,这哪是《色难容易帖》,这分明是《见之辞官帖》。”吕同知不禁苦笑,其实他只是说说而已,他还盼着贾知州走了自己好接班呢。
反正家里还有兄弟伺候老爹,还是要以事业为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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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学宫大门缓缓关闭,海教谕和张先生松了口气,他们今天的任务算都完成了。
“张先生是回去还是在此等候?”海瀚因注音符号方得到提升,自然认识张砚秋,对他十分尊敬。
“回去也是坐立不安,总担心那帮猴崽子出岔子。”张砚秋经验丰富道:“还是在这里等着吧,有什么事儿,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也好。”海瀚正好也有些问题想跟张砚秋讨教,便邀请他到一旁芦棚中吃茶等候。
那芦棚是给外场的考官歇脚用的,各县教谕也可以使用。
两人捡了张靠外的桌子坐下,这样可以随时注意到学宫门口的动静。
海教谕拎起大茶壶先涮了涮茶碗,又倒了两碗高碎。
看到张先生微微皱眉,知道他嫌茶不好。海瀚歉意道:“不要钱的茶,凑合着解解渴吧。”
“我这人安逸惯了,一时没忍住,”张先生不好意思地笑道:“晚上到我那儿,请你喝点好的。”
海教谕自然是住在县公所的。
“我倒是习惯喝这种茶,在我们老家都喝这个。”海瀚也是个不会聊天的。
“呵呵,好。”张先生跟海瀚接触多了,知道他是个怪人,也不往心里去,“不知教谕大人有何见教?”
“是有件特别棘手的事情请教。”海瀚便低声道:“去年,应该说是前年了。大老爷为了推广注音符号,在一县两卫的所有村镇,都设立了社学。为此,还一口气新招了一百二十位先生,经过小苏先生的培训,上岗教授注音符号。”
“嗯,听说了。”张先生点点头道:“合江和永宁赤水两卫,原本就有八十所社学,这对咱们这片‘冲、繁、疲、难’的地区来说,已经殊为不易了。”
“大老爷一鸣惊人,居然不顾财力,一年之内又新建了一百二十所社学。”张先生说着哂笑一声道:“简直是自不量力!现在难以为继了吧?”
“根本不是难以为继,他就是不想继续了。”海教谕丝毫没有给卢知县留面子的意思,气愤道:“过了年到现在,先生们一文钱没领到,早就怨声载道了,整天找我要钱。”
“你县学也是个穷衙门呀。”张先生同情地看着海教谕,心中又有些庆幸,当时要是一个没忍住,现在坐蜡的就是自己了。
“当然了,县里拨款,我才能给他们发钱。”海教谕愁得直呲牙道:“我只能去求大老爷,结果求来求去把他求烦了,居然跟我说,那些先生他本来就打算只用一年。现在一年之期已过,叫我把他们打发了算球!”
“听听,这不是把人当夜壶了吗?!”海教谕愤慨道。
“确实不像话,这不耍人吗?人家都是辞了原先的营生,想端个长期的饭碗,才会到社学当先生。”张先生深以为然道:“要是早知道只能干一年,谁陪他过家家?!”
“谁说不是呢?我没法跟先生们开这个口,可是我又变不出钱来。”海教谕喝一口苦涩的大碗茶,苦笑道:“这回来州里,算是躲了个清净,可是一回去,我就得给他们个交代了,不然我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你怎么交代?”张先生问道。
“这不请教先生吗?”海教谕巴望着张砚秋。
“我?”张先生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太瞧得起我了吧?”
“本来想请教小苏先生的,但他正在应试之期,我哪好拿这些事情烦他?”海教谕不好意思道:
“这不想着小苏先生的本事,都是张先生教的,所以先请教请教先生嘛。”
张先生是不耐俗务,但他一点都不傻,哂笑道:“我看你是想让我,一起跟弘之说说吧。”
“确实想跟先生请教,但也想请先生帮这个忙。”海瀚红着脸央求道:“抱歉张先生,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这不只是一百二十位先生失业的问题,还会导致一百二十所社学的孩子失学啊!”
听他这样说,张先生收起戏谑之色,皱眉问道:“那你想让弘之怎么帮你?”
“小苏先生是大老爷最得意的学生,还是注音符号的发明人,在大老爷心里的地位无人能及。”海教谕道:“我想如果他能帮着劝劝大老爷,说不定社学还能继续办下去,至少让去年入学的学生毕了业吧。”
“嗯……”张先生也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寻思片刻道:“这样吧,等州试结束,我帮你问问弘之。他要是为难就算了,你也不许再跟他提。他小孩子家家的,不该承担这些。”
“好。”海瀚点头同意。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见州学大门缓缓开了。
“这么快就开门?”张先生吃惊道。
“是啊,刚关上半个时辰。莫不是有学生被撵出来了?”海教谕说着赶紧站起来,看看是不是自己县里的学生。
他手搭凉棚,定睛一看,还真是!
“是小苏先生?!”海教谕惊呼一声。
“什么?!”张砚秋豁然起身一看,果然是苏录拎着考篮出来了。
“弘之!”张先生心揪成了一团,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芦棚去。
“弘之!”另一位先生却抢在了他前头,正是鹤山书院的刘大川。
他一把拉住了苏录,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弘之?!”张先生也赶到了,喘着粗气问道。
“什么情况?”周山长等鹤山书院的师长,也都迅速围了过来。苏录可是他们书院的头号宝贝啊。这要有个闪失,怎么跟老山长交代啊?
“没事没事。”苏录就知道,自己这么早出来,又会被误会,却没想到惊动了这么多人。他赶紧解释道:“我已经被录取了,所以提前出来了。”
“再快也不能半个时辰就做完两篇文章啊,难道你没打草稿,直接在考卷上写的?”刘大川问道。
“是,你是随便考考就能过,可这才半个时辰呢,你着什么急啊!”周山长摇头叹气道:“你是要以案首为目标的!就不能慢一点,把文章尽量做得扎实点?”
“我也想这样啊,可是我才打完了第一篇小题的草稿,老公祖看了就非要定我为案首,我说让我再改改,他说改了就没那味了,一个字不能改。”苏录实话实说道:“然后就让我收拾东西出来了。”
“……”周山长和众先生皆哑口无言,怎么听着跟说梦话似的呢?
但他们知道,苏录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吹牛。
且事情太离谱,以至于不可能是编的。
ps.抱歉各位,又写到23点45,所以第三章还没来得及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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