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伦堂中,大案之前,四十套桌椅整齐摆放。
苏录进来时,便见朱子和已经到了,坐在第一排左起第一张考桌后。桌上贴着他的考号——‘天’。
州试的考号依然是按照千字文来的,四个县案首占了‘天地玄黄’。
朱子和看到苏录,朝他笑笑竖个大拇指。苏录也笑笑,竖个食指,俩人便不再交流了。
苏录看了看自己的浮票,便在首排贴着‘黄’字的考桌后坐下。
坐定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考桌正对着大案,知州大人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答卷……这是什么神仙位置?一般考生在主考大人的凝视下,紧张都紧张死了,怎么发挥正常水平?
好在他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了一台无情的考试机器,可以全当大案后坐了根棒槌……
将考具和草稿纸在桌上整齐摆好,苏录又从笔袋中抽出一支魁星点斗笔。
这可不是市面上买来的,而是黄峨亲选湘妃竹所制。长七寸,粗细得宜,握感温润。笔梢的红点不是朱漆,而是一颗轻盈小巧的红珍珠。笔头选极品狼毫,锋颖留三分羊毫,刚中带柔,落墨流畅,极合考试之用。
做好考试准备,苏录便微闭双目,蓄养精神,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便听一通鼓响,礼赞官高唱曰:“知州大人到……”
“恭迎知州大人!”堂内堂外的考生一齐起身作揖。
这会儿,贾知州已经携众佐贰拜祭了孔子。又来到明伦堂前,设下香案拜请三位神明入场。
做完这一切,他才对众考生朗声道:“列位童生听真!孔圣垂训在前,关圣镇场于左,文昌主试于右,魁星老爷已踞斗杓之上——今日州试,唯凭真才实学见高低!尔等自当遵法度、守文心,虔诚作答,方不负圣贤护佑、十年苦读!”
顿一下,他最后高声道:“各归号舍,静候题来!”
“遵命!”众考生齐声应命,回到各自的座位后站定。
贾知州也回到明伦堂升座,沉声道:“坐吧。”
“谢老公祖!”众考生道谢后,这才哗啦啦坐定。
“放题吧。”贾知州吩咐一声,将所拟考题递给了新任州学水学正。
水学正便将考题誊在数块贴了红纸的木牌上,礼房吏员各举着一块木牌,开始挨个号舍展示考题。
后头还跟着一队手捧试卷的书吏,上司走到哪就发到哪。流程跟县试一模一样。
明伦堂中的考生们自然是头一个看到考题的,赶忙将两道四书题和要默写的《孝经》起止句抄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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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在抄录考题,贾知州则审视着内堂的四十名考生。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优等生都能被取中。
当他收回目光,看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苏录时,心里却涌起强烈的惋惜。
卢昭业那条老狗,居然用那种不要脸的方式取了苏录的案首,简直是哗众取宠!
最可恨的是,本来自己也想这么做来着……
自打过年跟老翰林拜了年,他就知道苏录要起飞了,这时候肯定要助推一把,远胜过将来锦上添花。
所以他也准备头场就取苏录个案首!谁知卢昭业那条老狗,居然只看了一篇就取了苏录的案首!走自己的路,让自己无路可走……
这下自己就难做了!跟着学的话成了东施效颦,止增笑耳。可不跟的话,让苏录一场一场考完,就像在刁难他一样……如何与他做人情?
总之,卢昭业只顾着自己卖好,不给上司留余地,实在是该死!
到底怎么才能出个彩?贾知州头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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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一直没抬头。当然他就算抬头,也看不出知州大人面似平湖下的满心惆怅……
这时,答题纸发了下来,跟县试的规制一模一样,都是带着格子的白棉纸十二张。
苏录依然按照首场的流程,先分步检查试卷有无纰漏。确认无误后,将其装进了卷袋中,挂在了考桌边。
然后拿起草稿纸,细观首场考题。
两段《孝经》自不消提,单说两道四书题。与县试一样,都是一道截搭题,一道大题。
本场乃至整个州试的重中之重,自然就在那道截搭题上——
《父母惟其疾之忧,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为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子夏问孝,子曰色难》
苏录一看,这是一道‘隔章有情截作题’。所谓‘有情’就是上下文有联系,所以题目截自《论语·为政》三则相连的论孝语录:
首句‘父母惟其疾之忧’出自‘孟武伯问孝’章。孟武伯问什么是孝?孔子说:‘除生病不能避免外,不要让父母担忧子女的任何事情。’
中段出自‘子游问孝’章。子游问什么是孝?孔子说:‘要对父母恭敬孝顺,而不是仅仅赡养就够了。那样跟养犬马有什么区别?’
末句‘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出自‘子夏问孝’章。子夏问什么是孝,孔子说:‘保持和颜悦色最难。’
三则语录虽为不同弟子问孝,却层层递进——从‘身孝’到‘心孝’,最终归至‘色养’。
所以这道题比县试的截搭题容易许多。坐在这里的考生不可能有人偏题跑题,更不可能破不出题来。
但难也难在这里,太大众化的题目,太容易写成陈词滥调了。
在大家都会的情况下,想要做到出类拔萃,就只有螺蛳壳里做道场,一来靠个人功力,二来要多花心思。
所以苏录没有马上着手破题,而是回想起,在文会上得到一个小情报……冯幕友告诉他,上个月是贾知州老母亲八十大寿,但是他远在泸州,回不去山东老家,心里一直很难过……
很显然,贾知州就是在这种念亲恩的情绪下,才出了这道题。所以作文时,肯定要关照到知州大人的心情。
如果能把文章写到他的心坎上,引发他的情感共鸣,肯定能得到知州大人的偏爱。
但这并不是什么绝密消息。因为上个月,贾知州曾经在府上设宴遥祝老母寿辰,满城士绅都去道贺过。
因此知道此事者不在少数,这些人肯定都会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如果一味地煽情,一篇两篇还行,多了的话贾知州肯定会看腻味的……
所以还得不落俗套,才能从一众‘妈宝文’中脱颖而出。
苏录制艺这么久,写过的题目不计其数,但写一篇完全以情动人的八股文,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幸亏经过老山长一年多的教导,他已经超越了‘看山是山’的阶段,哪怕是在应试时,也不会被八股文的范式桎梏住了……
他微闭双目,耳中回响着老山长的谆谆教诲:‘我现在要求你忘掉考试,忘掉八股,回到写作的初心上。’
‘这初心啊,就是文字的‘魂’——你不为应付谁,不为讨好谁,就为心里那点‘不吐不快’……是欢喜到想与人分,是痛到想找人哭……等你先有了这份‘不吐不快’,再拿八股的架子去装,那架子里才不是空的,是有你自己的气、自己的热、自己的真心,这时候写出来的,才叫‘文章’……’
在老山长的教诲声中,苏录摆脱了投机的心理,也忘掉了这是考试,只一心一意回想自己的母亲。那个永远在他心里,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苏录闭眼时,母亲的影子便愈发清晰。
他小时候摔破了膝盖哇哇大哭,那个抱着他安慰,用唾沫给他涂伤口,笑着说‘不怕不怕,死不了’的母亲。
他小学时,那个为了让他好好读书,毅然辞掉了受人尊敬的工作,带着他到市里借读,自己去工厂做工、每天满手血口子的母亲。
他念大学时,那个总抱怨他不打电话,都快要忘记他样子的母亲。
他成家立业后,那个总是翻看他儿时照片的母亲。
那个罹患绝症后,从来不在他面前喊一声疼,生怕让他难过的母亲……
不知不觉中,苏录已是泪流不止,泪水点点滴在稿纸上,洇做了朵朵白梅。
苏录提起笔来,蘸着泪水,将对母亲满腔的思念与愧疚,全都倾注进了文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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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的异常早就引起了贾知州的注意,他知道苏录的母亲早逝,心说看来自己的题目让这孩子伤怀了。
不禁暗叹,看来这孩子也是个孝子。
对他的文章也不由充满了期待……
等到苏录打完草稿,还没来得及修改,贾知州便站起来,伏身探手抽走了他的文章。
苏录惊讶抬头,贾知州示意他继续做下一道题。
‘不是……我还没改呢。’苏录无可奈何,只好收束情绪,准备做下一道大题。
老山长这种‘不吐不快写作法’好是好,就是太伤神了。
他刚让自己的心情平稳下来,耳边却听到了抽泣声,心说难道还有难兄难弟不成?
却发现那哭声来自正前方,苏录再次错愕抬头,便见贾知州拿着自己那张泪迹斑斑的稿纸,哭得稀里哗啦……
众佐贰属吏也惊呆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老公祖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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