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阙当时只闭着眼“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她本没抱太大希望,已准备好了说辞和打点用的东西,打算自己去争一争。
谁知没过两日,黎嬷嬷竟笑容满面地主动来回话,说侯夫人准了,给青菱青橙升了等份例,手续都已办妥当。
当时只觉得顺利得反常,还以为是侯夫人近来心情好,或是看在她近日协理家务勤勉的份上给了脸面。
如今细细想来,那黎嬷嬷来回话时,似乎还特意补了一句:“二公子先前也提过,说您身边得用的人手略嫌不足。”
她那时未深想,此刻这句话却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傅九阙提过?他是什么时候提的?向谁提的?
他一个在侯府中如同隐形人一般,他的话,何以能有这般分量?
能让铁面规矩的黎嬷嬷如此迅速高效地办成这件事?而且办得如此不声不响!
孟玉蝉的手指尖微微发凉。
她又想起更多细微之处。
有时她偶尔抱怨一句哪处的份例送晚了,或是东西不甚合心意,往往没过多久,那问题便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还有,傅九阙看似每日只是去前院书房点个卯,并无所事事,与府中各位管事得力的奴才们也并无过多交往,一副无意争抢的淡漠模样。
可如今回头看去,他的小厮来福能探听到正院的秘闻,他随口一提便能影响内院的人事调动。
这哪里是一个被边缘化的庶子能做到的?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
孟玉蝉的心怦怦直跳,一个让她念头冒了出来:傅九阙,她的夫君,或许早已在众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在侯府里暗中布下了他的眼线,他甚至可能早已悄无声息地掌控了相当一部分的人事和信息渠道!
但,怎么会?
这和她所知所想的那个傅九阙,完全不同!
在她前世的记忆里,傅九阙一生潦倒,在侯府中备受冷眼与排挤,空有野心却无计可施,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她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他的一切,看得透他的未来。
她甚至暗自盘算过,若有可能,或许能在未来的风波中,尽力为他也为自己谋一条好一点的退路。
可如今,这接连发生的事情,却将她的预言击得粉碎!
一个能在侯府深处拥有如此灵通消息和影响力的人,怎么会轻易落得前世那般凄惨的结局?
是她前世的记忆出了错?还是…这一世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变化?
又或者她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傅九阙?
孟玉蝉只觉得一阵恍惚,脑子里乱哄哄的。
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暗中经营势力,所图为何?他知不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他对自己这个被人塞进来的妻子,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利用?
无数个问题翻涌上来,让她心乱如麻。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傅九阙。那个男人,远比她想象的要深沉得多。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
孟玉蝉独自坐在榻上,久久没有动弹。
……
翌日清晨。
阆华苑里,孟玉蝉正慢条斯理地翻看着生母程氏留下的账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翠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都白了。
“二少夫人,不好了!”翠莺喘着气,话都说不利索。
孟玉蝉头也没抬,指尖轻轻划过一页发黄的账目:“天塌下来了?慌成这样。”
翠莺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刚传来的消息,清欢小姐被皇上赐婚给四皇子了!是侧妃!”
旁边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小丫鬟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侧妃?”
“那不是比咱们二少夫人地位还高了?”
“完了完了,曹姨娘以后更要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孟玉蝉终于抬起眼,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问了句:“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今天早朝后传来的消息。”翠莺急得跺脚,“听说婚期定得急,下个月就要过门呢!二少夫人,您怎么一点都不急啊?等清欢小姐当了侧妃,曹姨娘还不得更嚣张?”
孟玉蝉合上账本,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急什么?她孟清欢这个侧妃之位是怎么来的,她自己心里清楚。”
丫鬟们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用计逼来的婚事,真当是什么好事?”孟玉蝉语气轻蔑,“四皇子府是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她孟清欢以为攀了高枝,殊不知是跳进了火坑。”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凋零的树木:“等着瞧吧,这个侧妃之位,迟早要她付出代价。”
翠莺还是有些担心:“可是眼下...”
“眼下咱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孟玉蝉打断她,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旧账簿上,“有些人得意不了多久了。”
她抚摸着账簿封面上程氏亲手写的字迹,眼神渐渐变得冰冷。
孟家欠她母亲的,欠她的,她都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孟清欢的婚事?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
与此同时,长庆侯夫人的院子里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不过短短三个月,苏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原本乌黑的鬓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坐在那里就像个裹着华服的骨架。
“滚!都给我滚出去!”一个茶杯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小丫鬟吓得连滚爬爬地跑出屋子,另一个赶紧上前收拾残局。
苏氏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每天都要发好几次脾气。
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个个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了霉头。
“夫人息怒。”心腹黎嬷嬷端着药碗进来,轻声劝慰,“气大伤身,您要保重啊。”
苏氏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保重?我还有什么好保重的?长安废了,我也成了这副鬼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说的是实话。
自从傅长安重伤,不仅身子垮了,前程也彻底毁了。
苏氏所有的指望都落了空,再加上手中的权柄被架空,在侯府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这种从云端跌入泥潭的滋味,几乎把她逼疯。
黎嬷嬷叹了口气,将药碗递到苏氏面前:“夫人先把药喝了吧。”
苏氏一把推开药碗,褐色的药汁洒了一地:“喝什么喝!我都这样了,还喝药做什么!”
她突然抓住黎嬷嬷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凌姨娘那边怎么样了?”
黎嬷嬷吃痛,却不敢挣脱,只得低声回道:“凌姨娘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这几日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苏氏眼中闪过怨毒的光:“她倒是命大!然后呢?她都在做什么?”
“这...”黎嬷嬷犹豫了一下,“凌姨娘这几日去了表小姐那儿一趟,还去看了世子...”
“什么?”苏氏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她去看长安?谁允许她去的!那个贱人想对长安做什么?”
黎嬷嬷赶紧安抚:“夫人别急,凌姨娘只是去送了些补品,待了不到一刻钟就走了。世子那边有人看着,不会出事的。”
苏氏却完全听不进去,在屋里来回踱步,像个困兽:“她去看烬月?去看长安?那个贱人一定在谋划什么!一定是的!”
她突然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黎嬷嬷:“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黎嬷嬷赶紧打断她:“夫人多虑了。凌姨娘能知道什么?她不过是去看望看望晚辈罢了。”
苏氏却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喃喃自语:“不行,不能让她得逞,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眼中突然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去,派人盯着那个贱人!她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还有长安那里,加派人手,不许任何人接近!”
黎嬷嬷连声应下,心里却暗暗叫苦。
如今的侯府早已不是从前的光景,苏氏的话还有多少人肯听,实在难说。
而此刻的凌姨娘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凌姨娘确实已经能下地走动了,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却很好。
她正悠闲地修剪着一盆兰花,听着心腹丫鬟汇报各院的情况。
“夫人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砸了不少东西。”丫鬟小声说,“听说又换了两个丫鬟。”
凌姨娘轻笑一声:“由着她闹吧。如今她也就只能拿丫鬟出出气了。”
“姨娘真是神机妙算。”丫鬟奉承道,“去看了表小姐和世子,果然让夫人慌了神。”
凌姨娘放下剪刀,用帕子轻轻擦拭手指:“她越慌越好。慌了才会出错,出了错...”
她没把话说完,但眼中的冷光却让丫鬟不寒而栗。
“姨娘,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凌姨娘微微一笑:“不急。先把身子养好,往后有的是时间。”
她望向窗外,正好看见一只鸟儿振翅飞过,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
苏氏的屋子里静得吓人,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声。
黎嬷嬷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刚才挨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你再说一遍?”苏氏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睛死死盯着黎嬷嬷,“长安...不是我的儿子?”
黎嬷嬷伏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夫人饶命,老奴也是刚从世子房里偷听到,凌姨娘偷偷告诉傅长安的...”
苏氏猛地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白得吓人。
她忽然想起当年生产时的情形,想起凌姨娘与她同日生产。
“是凌姨娘?”她猛地抓住扶手,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那个贱人用自己的孩子换走了我的儿子?是不是?”
黎嬷嬷只是叩头,不敢答话。
苏氏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得吓人:“好啊,好得很!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竟然是那个贱人的种!”
她猛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眼神疯狂:“所以我的亲生儿子,是傅九阙?”
黎嬷嬷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夫人!这话可说不得啊!万一猜错了...”
“错不了!”苏氏斩钉截铁,“同日生产,除了凌姨娘还有谁?难怪那个贱人总是护着傅长安,却对傅九阙冷落轻视!原来如此!”
她突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笑容:“好啊...真好...长安既然不是亲生的,废了也就废了。但九阙,我的九阙还好好的!”
这一刻,苏氏仿佛变了个人。方才的颓废一扫而空,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她走到黎嬷嬷面前,俯下身,声音轻柔却让人不寒而栗:“嬷嬷,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黎嬷嬷吓得直哆嗦:“没人了...”
苏氏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这个秘密,你给我烂在肚子里。若是传出去半个字...”她没说完,但眼中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黎嬷嬷连声保证:“老奴不敢!老奴一定守口如瓶!”
苏氏直起身,深吸一口气。
“替我梳妆。”她突然说,“明日侯府宴客,我这个做主人的,总不能太失礼。”
黎嬷嬷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才还又哭又闹的夫人,怎么突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但苏氏已经自顾自地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憔悴的容颜,嘴角甚至泛起一丝笑意。
是啊,她怎么能倒下去?
她的亲生儿子还好好的,是深得皇上赏识的傅九阙!
只要认回儿子,她就能重新夺回一切!
“还愣着做什么?”苏氏透过镜子看向黎嬷嬷,“快来替我梳头。对了,把我那件绛红色的锦袍拿出来,明日穿。”
黎嬷嬷这才回过神,连忙爬起来伺候。
她小心翼翼地为苏氏梳头,发现夫人的两鬓已经花白得厉害,只好多抹些头油遮掩。
“凌姨娘那边...”黎嬷嬷犹豫着开口,“老奴听说,她今日去找了表小姐,似乎是在商量明日宴会的事...”
要在往日,苏氏早就跳起来要阻止了。但今日,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让她们折腾去。”
黎嬷嬷惊讶地抬头,从镜中对上苏氏平静的眼神。
“烬月那孩子,也是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苏氏甚至笑了笑,“由着她去吧。”
黎嬷嬷心里直打鼓,总觉得夫人这反应太反常了些。
但她不敢多问,只好继续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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