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此时脸上的肌肉像是被冻住的泥浆,一寸寸地裂开细密的纹路。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煤渣,只能发出“嗬嗬”的、不成调子的气音。
他看着眼前这个背着沉重行囊、眼神亮得吓人的青年,那笑容里的疯狂和决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眼前青年的话——关于游戏,关于战争,关于他那不合时宜的“爱好”——像零碎的弹片一样嵌进林彦的脑子里,搅得他一阵眩晕。
他想抓住青年的胳膊,想和他好好讨论一下,到底他妈的什么叫他妈的“反战”!
可他张开嘴,喉咙里却只是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像是破风箱被强行拉扯,却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的嗓子因为之前嘶喊太多次,早已哑了,他现在每次发出声音,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他又想抬起手,想拽住那个青年……可他的四肢百骸都如同灌满了铅,光是握紧手里的那支步枪,就已经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死命地、徒劳地撞击着肋骨,撞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等他好不容易把堵在胸口的那口气吐出,他终于能发出声音……
“你给我站住……”
林彦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在漏气!
“站住,你给我站住啊!他娘的,《金陵保卫战》和《夺回我河山》核心思想,也是反战啊!你到底玩儿没玩明白啊!我只是想让同胞们,铭记住历史,你别诬陷我!你他娘的给我回来!”
他的额头爆出青筋,整个人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而面庞扭曲,他后面的话变成了无意义的低语!
“你至少他娘的,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但青年已经听不到了。他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豹子,猛地弓起身子,背着那鼓鼓囊囊、看上去能把人压垮的沉重行囊,一头扎进了站台与山包之间那片毫无遮蔽的开阔雪地。
他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敏捷,脚步在深雪中蹬踏,溅起一团团雪雾。
子弹立刻像闻到腥味的马蜂一样追了上去。
砰!砰!砰……
子弹钻进他身边的雪地,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廓飞过,带起一溜血珠,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却像是毫无察觉,反而咧开嘴,露出被冷风吹得发紫的牙龈,那笑容在枪林弹雨中显得格外诡异和灿烂。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从他侧后方泼洒下来,给他奔跑的身影镀上了一圈模糊的光晕,仿佛某种宗教画里奔赴殉难现场的圣徒。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计算着距离、角度,以及背包里那些宝贝的威力。
“左边三步,有个浅坑……对,就那里,能挡一下正面射界……”
他猛地向左侧扑倒,沉重的背包砸在雪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几乎同时,一梭子机枪子弹扫过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他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兴奋。
这种感觉,比他小时候第一次偷偷点燃自己配制的火药时还要强烈百倍。
他想起小时候,在爷爷的烟花爆竹作坊里,他总是偷偷把火药配比调高,看着那些“大西炮”炸出比别家更响的声音、更亮的火光。邻居孩子被吓哭,家长找来理论,爷爷一边赔不是,一边回头偷偷冲他竖大拇指。
爷爷夸奖他,以后能一定研究出最美丽的烟花。
可爷爷的作坊没能继续开办下去,就因为投诉被迫关门了,投诉理由是污染环境,威胁周围民众的安全。
作坊关门那天,爷爷一支烟接一支烟的抽。
他低声喃喃。
“咋就关门了?这是祖宗基业啊!开了快一百年的作坊,鬼子打过来的时候,我爹就是靠着这间烟花作坊,做了好几百包土炸弹,把他们提供给打鬼子的游击队,这才保护了村子,咋到了现在,好好的烟花作坊都不让开了呢!”
他记得爷爷当时悲伤的表情。
后来爷爷和他都被爸爸,接回了城里。
但他依旧喜欢自己琢磨火药……他在家里那间地下室,不知度过了多少光阴。
他又想起邻居家被他不小心炸飞的垃圾桶,想起父亲被请到派出所时那张无奈又愤怒的脸。
想起父亲歇斯底里的咆哮,“玩玩玩!就知道玩这些危险的东西!你能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打打篮球,玩玩电脑游戏?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除了给我闯祸,还能有什么用?”
他也想不明白……
这爱好到底有什么用。
他上大学后,报考的是“核科学与技术专业”,大四之后,周围的同学,都早早的去了各大工厂实习,只有他一直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报考什么专业。
他是想去军工的。
但是父亲不同意。
周围的同学也不同意……
他们觉得,和平发展才是当今世界的主题。
尤其是他记得,他室友问过一个问题……如果你进了军工,去研究核武,有一天,当年制作的导弹,吞噬了成千上百万的生命时,你真的不会后悔吗?不会觉得自己罪恶滔天吗?我们学习科学,不是让自己成为刽子手……
他更加困惑……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直到他看到了《金陵保卫战》的直播,看见那战场上的血与火,直到他来到了这个风雪弥漫的上个世纪的东北……
他闻到了百年前东北雪原上的血腥味,感受到了亲朋好友惨死在自己面前的剧痛,看到那些瘦骨嶙峋的矿工眼里熄灭的光……
刽子手?
要是能保护自己的挚爱亲朋。
当刽子手又如何?
那些侵略者死在我的面前,总好过,死在我面前的是我的挚爱亲朋!
去他妈的反思!去他妈的反战!当侵略者的刺刀顶在你爹娘的胸口,当你的姐妹被拖进暗无天日的军营……你那时候,才会真的后悔,后悔火力不足,后悔自己手里怎么没有枪炮!!!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真理,只在大炮的火力覆盖范围之内!
在这里,一切困惑都烟消云散。面对这些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谈论和平与反思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你需要的就是更强的火力,更彻底的毁灭。他背包里这些简陋的、由黑火药、铁钉、碎玻璃和缴获的鬼子手榴弹捆绑而成的“大礼包”,此刻就是他献给这片土地最赤诚的礼物。
他猛地从浅坑里跃起,继续冲刺。距离山包还有大概五十米。小腿传来一阵刺痛,可能是被流弹划伤了,但他顾不上看。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目标——山包底部一片看起来相对松软的、有裂缝的冻土坡面。那里是绝佳的爆破点!
“快了……就快了……”
他喃喃自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童年的画面又不合时宜地闪现:他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那本破旧的《地雷战》小人书,对里面那些土法制造的武器心驰神往。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真的背着这样的东西,在真实的枪炮声中奔跑。这种感觉……真他妈的刺激!
他早已经分不清这世界的真假了。
三十米!子弹更加密集了。
他几乎能听到子弹划过空气的尖啸。一个踉跄,他差点摔倒,靠用手撑地才稳住身形。手掌被冻硬的雪地硌得生疼。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台方向,隐约看到林彦那张扭曲的脸,和其他正在与鬼子对射的身影。他看到还有那么多矿工没能上车。
“值了!”
他忽然想!
“用我这条‘命’,换这么多条命,怎么算都值了!反正……又不会真的死。应该不会真的死吧!”
他眨了眨眼,便继续奔跑。
他甚至故意变换了一下奔跑的路线,吸引了一部分火力,为站台那边减轻压力。
二十米!十米!他终于冲到了山包脚下,背靠着冰冷的、混合着碎石和冻土的坡面。
子弹“噗噗”地打在头顶上方的土石上,溅起一片碎屑。
他迅速卸下沉重的背包,动作因为激动和寒冷而有些颤抖,但依旧有条不紊。他摸索着引信,那是由几根粗糙的导火索和雷管组成的简易装置。
他抬起头,望向西边。太阳已经有大半沉入了远山的轮廓之下,天空像是打翻了巨大的调色盘,浓烈的橘红、瑰丽的紫红和沉郁的靛蓝交织在一起,渲染着整个苍穹。
这壮丽的景色此刻却透着一股悲壮的残酷。他所在的这个小小山包,连同上面稀疏的、挂着冰凌的枯草,都被这血色残阳浸透了,仿佛本身就在燃烧。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检查了引信。手指因为极度的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僵硬。他仿佛听到了站台那边传来的、火车汽笛更加急促的鸣响,听到了更加激烈的枪声和呐喊。
“山川异域,不共戴天……”
他低声念着,像是某种仪式性的咒语,嘴角那抹疯狂的笑容再次浮现,并且扩大!
“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蠢尔丑虏,犹托要盟,朘生灵之资,奉溪壑之欲,此非出于得已,彼乃谓之当然。”
“小鬼子你记住,十世之仇犹可报也,大夏无不报之仇!”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动了引信!
嗤——引信冒出一股细小的白烟,迅速燃烧起来。
他没有立刻趴下,反而挺直了脊背,朝着站台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嘶喊,那声音穿透枪声和风声,清晰地传到了林彦的耳中:
“小鬼子你记住,大夏无不报之仇!!!我们和你们,山川异域,不共戴天!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们把这血债连本带利的还回来,等着吧,我要进军工企业,我要把你们整座岛屿,炸得四分五裂,炸到天上去……”
喊声未落,他猛地将燃烧的炸药包奋力推向选定的那个坡面裂缝深处,自己则就地向侧面一个翻滚,试图躲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
但一切都太快了。
轰!!!!!!!!!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恐怖巨响,猛然炸裂!这声音并非尖锐刺耳,而是低沉、浑厚,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力量。瞬间就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林彦只觉得脚下的地面猛地向上一拱,随即剧烈地摇晃起来,像是发生了强烈的地震。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山包,在巨响传来的核心位置,先是诡异地向内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拳击中!紧接着,山包朝向车站的这一面,如同一个被撑到极限的、装满碎石的口袋,从内部猛地向外爆开!
炽烈的、橘红色的火焰混合着浓烟、泥土和无数碎石,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终于喷发,疯狂地从崩裂的山体内部冲天而起!巨大的烟柱裹挟着燃烧的杂物,直上云霄,仿佛要刺破那血色斑斓的天空。爆炸的火光在黄昏中显得异常刺目,瞬间将周围的一切都映照得如同白昼,连那轮残阳都黯然失色。
崩裂的巨响连绵不绝,如同滚雷碾过天际。无数的石块、冻土块、连同那些枯草断根,被巨大的冲击波抛向空中,然后像一场毁灭性的冰雹,朝着四面八方猛烈砸落!较大的石块翻滚着、跳跃着,沿着山坡轰隆隆地倾泻而下,较小的碎屑则如同弹片般四处飞射。
整个山包,就像是一个被巨人用蛮力撕开的馒头,面向车站的这一侧彻底崩塌、解体!漫天的烟尘迅速弥漫开来,混合着硝烟和泥土的味道,形成一片巨大的、污浊的帷幕,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
崩落的土石如同一条苏醒的土黄色巨龙,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沿着山坡咆哮而下!它们互相撞击、碾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所过之处,一切都被无情地吞噬、掩埋。那些试图从山包侧翼迂回包抄的鬼子兵,根本来不及反应,瞬间就被这奔腾的土石流淹没、卷走,只留下几声短暂而凄厉的惨叫,旋即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大量的土石堆积在站台外侧的铁轨旁,越垒越高,形成了一道歪歪扭扭、但足够高大厚实的天然壁垒。这道由碎石和泥土构成的“城墙”,虽然简陋,却有效地阻断了鬼子从那个方向直接冲击站台的路径。
当最后一块巨石带着沉闷的响声滚落到位,当弥漫的烟尘稍稍散去,林彦看到,原本那个小小的山包已经面目全非,朝向车站的一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豁口。而一道嶙峋的、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乱石堆,像一道突然出现的伤疤,横亘在了站台与远处的原野之间。
碎石堆高低起伏,大的如同房屋,小的也有磨盘大小,它们杂乱无章地挤压在一起,缝隙间填满了松软的泥土和雪块。一些被炸断的、光秃秃的树根从石缝中支棱出来,像绝望的手臂。整个壁垒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暗红与焦黑交织的、无比狰狞而又无比坚实的形态。
林彦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眼眶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滚烫。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和煤灰,无声地淌了下来。那个有些癫狂的青年,真的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为他们,为这上万名挣扎求生的同胞,在这绝境之中,硬生生炸出了一道生命的壁垒!
他脸上的表情扭曲着,分不清是巨大的悲恸,还是绝处逢生的激动,或者两者皆有。他猛地抬起那只还能动的胳膊,用脏破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将软弱的泪水连同泥血一起擦去。
下一秒,他转过身,用尽胸腔里全部的力气,发出了撕裂般的、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的咆哮!
“快!!!继续上车,冲出车站!”
“其他的拿枪的同志们,上那个石堆!这是咱的同志,用命给咱换来的最好的阵地!”
“我们要让火车开出去!我们死也得钉死在这个阵地上!!!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战,千万别放弃,还是那句话,苦不苦,想想民族屈辱;累不累,想想浴血先辈!”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