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的嘶吼像把钝刀割开了凝冻的空气。站台上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更剧烈的混乱。
枪声从山坳方向密集起来,子弹打在车厢铁皮上发出噼啪的爆响,溅起一串串火星。
“继续上人!别停!”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吼着,用身体挡住飞来的流弹,继续把瘫软的伤者往车厢里推。他的动作比之前更急促,每次发力脖颈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
之前负责在站台上,整理火车的一个青年,则猫腰冲到一堆箱子旁,他撬开箱盖,箱子里,竟然是罗列整齐的步枪……
“会打枪的过来领枪啊!拦住鬼子,让火车开出车站!”
他声音嘶哑,眼角瞥见一个矿工被子弹击中肩膀,踉跄着倒下,血洒在雪地上格外刺眼。
林彦抹了把脸上的血和脑浆,黏腻腥臭的感觉让他胃里翻腾。
他重新握住那支一直背在他身后的三八式步枪,枪栓冻得有些发涩,他用力拉开,子弹上膛——在离开那座山坳之前,他从死去的鬼子的身上,搜罗了八十多发子弹,足够他打的了。
他抬头望去,山坳上的土黄色身影越来越多,像蝗虫一样漫下来。
“打啊!别让他们冲过来!”
林彦一边嘶喊,依托着一节车厢的车轮作为掩护,扣动扳机。后坐力撞得他受伤的左臂一阵剧痛,他咬紧牙关,看到远处一个鬼子应声倒地。
站台另一侧,那个之前组织人链的络腮胡汉子,已经带着几个拿到枪的人组成了简易防线。他们利用堆放的货箱和枕木作为掩体,向逼近的鬼子射击。枪法谈不上准,但拼死的火力暂时压制住了鬼子冲锋的势头。
“轻机枪,谁有轻机枪!老子是陆军退役兵,鬼子火力太猛,没有机枪肯定压不住!!”
一个模样清秀,却满脸血污的青年嘶喊着,他背靠着火车,手里是一直已经打空了弹夹的步枪。
而就在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回应了他。
“这儿有一把,是之前在山坳上,从鬼子的手里抢的!”
回应他的,竟然是戴刚,他捧着一支歪把子机枪,连滚带爬的,跑到那个青年身边。之后把机枪,塞到那个青年手里。
“这支枪,之前一直都是一个叫王亚轮的矿工老乡背着的!我把他送上火车的时候,他把这支机枪塞到了我手里!”
“我这副身体太羸弱了,压不住枪!”
“交给你了!子弟兵同志。”
那个青年先是一愣,随后毫不犹豫的举起歪把子机枪。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的枪声,立刻响起。
子弹向着鬼子所在的位置泼洒过去。
终于压制了一点点鬼子的火力。
但那群鬼子,的火力更猛,他们不仅有轻机枪,他们还有重机枪,机枪“哒哒哒”地扫射过来,压得人抬不起头。子弹打在车厢和货箱上,木屑铁皮乱飞。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惨叫声被枪声淹没。
林彦看到那个戴眼镜的女学生模样的内测玩家,此刻正奋力将一个吓呆的孩子塞进车厢底层用来装货的狭小空间里。一颗子弹打在她旁边的车厢上,溅起的铁片划破了她的脸颊,鲜血直流。她只是哆嗦了一下,用身体护住那个孩子,继续往里推。
“快!快进去!别出来!”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另一个方向,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此刻端着一支老套筒,瞄准、射击,动作沉稳得不像个老人。
他每开一枪,嘴里都低声咒骂一句!
“狗日的……老子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在打靶场练习那么久,就是为了今天!”
……
火车汽笛,此时突然发出急促的长鸣,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巨响加剧,车身开始明显晃动。还没上车的人群更加恐慌,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抓紧时间!没上车的快上车!”
一个戴着帽子的,看似应该是司机的中年,从车头探出身子,声嘶力竭地大喊,脸上满是煤灰和汗水。
林彦扭头看了一眼那个司机。
面色狰狞。
那个司机应该也是内测玩家。
司机已经就位了吗!
可矿工们……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巨大行囊的青年跌跌撞撞地冲到林彦身边,他的棉袄被划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的棉絮,脸上沾满黑灰,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一把按住林彦的肩膀,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大神!这要打下去不行!鬼子太多了!照这个速度,至少还有三分之一的老乡们,肯定来不及上车”
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林彦看着眼前的这个青年……
他只是觉得这个青年有些眼熟。
但会管自己叫大神的。
肯定是内测玩家!!!
他盯着青年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看起来异常沉重的行囊!
“你想干什么?”
青年抬手一指火车站侧后方那个突兀隆起的小山包,山包正对着站台和铁轨,像一道天然的屏障,但也挡住了视线,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鬼子正在迂回。
“炸了它!”
青年斩钉截铁,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我观察过了,那山包主要是碎石和冻土,结构不算太结实!我这里面……”
他拍了拍背上沉重的行囊!
“是我自制的炸药和从鬼子手里搜刮来的手榴弹捆在一起的‘大礼包’!我家是做烟花生意的,我十六岁就会做炸弹了……还因为做的炸弹威力不俗,连累我爹被帽子叔叔批评教育!我有信心,我背后的这个包裹,能把那座山,炸塌半边!塌下来的土石能堵住鬼子从那边过来的路,至少能给我们争取一些时间!”
林彦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向那个山包,距离站台大概一百米,中间是一片相对开阔的雪地,没有任何遮蔽。这意味着这个青年要背着几十斤重的炸药,在鬼子密集的火力下冲过去。
“你疯了?!”
林彦抓住他的胳膊!
“那是送死!而且……那种死法……”
他想起金陵保卫战……
“会很疼!非常疼!”
青年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不怕疼!大神,你忘了?我们是‘玩家’啊!死了……不过就是退出登录罢了!”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洒脱!
“我啊!打小就会做炸弹,也喜欢做炸弹!”
“但是我的同学朋友们,都骂我,他们骂我是恐怖主义者,是危险分子,他们问我,火药,明明可以做成美丽的烟花,为什么人类,却偏偏把他给制作成炮弹!世界和平不好吗?就是因为总有我这样的人,这美丽的地球才不太平!”
“在接触《金陵保卫战》和《夺回我河山》之前,我一直怀疑我自己!我接触过很多战争游戏,但越接触,就越困惑!因为那些游戏,都是美莉卡制作的,而游戏的主题也无一例外,都是反战的!”
“你知道《战虎》这款游戏吗?三年前,美莉卡的“福特莱游戏公司”的巅峰之作,也是战争游戏,据说是以十几年前的苏埃维和乌苏兰两国的战争,为原型,制作的游戏!算是半个全息全景的模拟游戏!”
“远没有《金陵保卫战》和《夺回我河山》给人的感觉真实!”
“但在《金陵保卫战》和《夺回我河山》出现之前,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战争游戏,也是我心里最好的战场游戏。”
“游戏里,你要扮演一名大兵!”
“因为政客的谈判没有谈拢,你稀里糊涂的就上了战场……你在游戏里,或许会杀很多人,积累很多战功,但无论你杀了多少人,你的结局,都是被一架无人机杀死!那是这款游戏,既定的结局……当那架无人机出现时,你就知道你跑不掉了。游戏该结束了,但在那游戏结束之前,你还要遭受一番折磨……“福特莱游戏公司”在这款游戏里,为玩家增添了一份濒死体验礼包!”
“伴随着无人机的爆炸,你回过神来的时候,作为玩家的你就已经躺在了地上。一条大腿不知道飞哪去了,另一条还连着身体,但是断掉的大腿骨支棱出来戳进你的下身。下半身的疼痛连成一片,内脏遭受冲击波,你也分不清哪一个是蛋碎带来的疼痛。”
“你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能干什么。冲击波震裂了你的肾脏,肾上腺素顺着裂开的血管无力的流淌着,只安抚了你不到十秒就耗尽了全部。你忍受着剧烈的疼痛,挣扎着,每一口呼吸带动五脏六腑痛苦的抽搐,你在疼痛与窒息之间做着抉择,在地狱般的痛苦中,你挣扎了足足三百秒才彻底失去意识,最后变成地上的一坨蛋白质。作为这名倒霉大兵的扮演者,你知道,这个大头兵,死的其实很无辜,他的津贴也才领了半个月,就一个人在荒野,化为了这片土地上纯粹的养料。”
“之后画面开始升高,你会看见,无人机杀死你的同时,也确定了你们队伍的位置,敌人很快就进行了一轮精确的火力覆盖,你们这支队伍连同阵地表面的一切都灰飞烟灭。敌方炮兵打了就跑,撤离的很快,但是他们的位置被炮侦雷达捕获,在附近巡航的歼击机甩下两枚制导炸弹把他们变成了零件,潇洒离去。”
“可是这以牙还牙的报复对你没有意义,对你们小队也没有意义。这个阵地很快又派来一支十人小队填补防线,新的填线宝宝来到阵地的时候,除了一些武器碎片能看出曾经有人战斗过的痕迹,什么都没有留下。”
“到这里……游戏还没有结束。”
“你要看一个很长的过场动画!”
“动画里,时间飞速的过去一个星期,你飞出去的大腿被一辆路过的坦克碾进了泥土里……之后画面再次跳转,战争终于结束了,你们成了战胜的一方,这片土地变成了你的国家的领土……可完结动画还在滚动,十多年后挖土搞基建的时候,挖出了一只军靴,里面满是骨头和人体组织的痕迹。清晰的鞋底花纹说明它主人死的时候,并没有穿着它走过太远的路。”
“动画里,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小镇居民,对此却早已习以为常,毕竟这里曾经是战场,挖出集中处决堆叠半米尸体的万人坑才是大新闻。但是通过军靴的样式,人们认出这只脚是属于自己一方。嗯,记者来了,觉得是烈士遗骸,可以宣传一下,于是一群所谓的志愿者决定做点什么。通过DNA匹配和入伍记录,找到了扮演大兵的你的信息,以及失踪的记录。”
“嗯,送烈士回家,慰问烈士家属,俗气却好用的宣传话题。他们把你的鞋和你的残骸,装在一个骨灰盒子里。带上一些慰问礼品,以及一大堆举着镜头的自媒体,敲响了你家的门。门上贴的春联还算新,可是半天却无人应答。你家对门的大妈打开了门,说这家人去探亲戚了,要几天才回来。”
“志愿者们略感困惑,向大妈说明了来意。”
““原来,你们是为他来的啊……”大妈自言自语着。知道找对了人的志愿者们,开始了对大妈的采访。邻居大妈说,当年那场战争,他们家的独子参军去了,然后就失去了消息,战争里失踪的人太多了。最开始老两口还觉得有点希望,等啊等,等到战胜了,战争结束了,还是毫无音讯。一战功成万古枯,他们看着电视上那些战斗英雄啊将军啊,总觉得像是自己儿子,但是又全都不是。”
“时间长了,老两口意识到儿子其实早就死了,从失联的时候就死了,也死心了。因为儿子是失踪的,连个烈士身份都没定下来,争取了半天,每个月除了三百块什么都没有了。战争吞噬了两边几百万人的生命,即使战胜了,国家也负担不起更多了。失去了精神寄托,身体也很快就垮下来了,老两口相依为命的过了几年,就先后走啦。”
“之后是一大段,邻居大妈的独白!”
“他和我儿子是发小,那场战争,他家儿子主动志愿参军的,当时戴大红花出的门……我儿子是大学生,没去前线,去了电子厂里搞生产……”
“最开始都想着打仗都让无人机、无人车、无人狗上,跟玩游戏似的……最后哪边少死人了?不死人能叫打仗吗?人不死够了能停火吗?后来我们家儿子都开始接受军事训练了,差点就拉到前线去了……”
“其实,最开始还照应着点他们家的生活,后面两家接触的越来越少了……我家也是独生子我当然懂啊……我现在两个孙子一个孙女的……人家看见我们更难受……”
“他爸先走的,邻里帮着料理的后事。剩下他妈一个人过了两三年吧……后来有一天,她妈在厕所里摔了一跤,爬不起来,喊又没人应……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去两星期了,哎……”
“邻居大妈讲到这里的时候满脸不忍的神情……沉浸在过去回忆里的她甚至忽略了无数举在面前的镜头。”
“大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的说道:哎,这个事你们可别说出去。他们这房子空了之后,家里也没个后人,房子就被国家收回去啦。对面现在住的一家人,因为生了两个孩子,所以分到了这套房子,他们还不知道这房子里发生过什么。说出去以后不好的,我们两家孩子还经常一起玩呢!”
“当然,即使大妈没有嘱咐过,她后面这些话,也是断然不能发出来的。一行人在门口拍了段鞠躬的视频和放下几朵花的视频片段,改道去了公墓,摆拍了一个郑重下葬一只装有鞋的木盒子的视频,就草草收工了。”
“故事的结局,最后以那些志愿者的聊天收尾!”
青年忽然不说话了。
林彦怔怔的看着他。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那个青年忽然抬起眼皮盯着林彦。
“因为我想感谢您,若不是您制作的《金陵保卫战》和《夺回我河山》我可能还要继续困惑下去!困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火药这种东西,就应该做烟火而不是炮弹!”
林彦忽然汗毛耸立。
眼前这个青年,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怎么可能?
这家伙……
不……不对……
是有可能的。
自从戴刚开始在论坛上发帖后。
自己也重新暴露在赤红论坛的玩家的视野里。
如果有那种细心的网友。
是有可能,从自己的行为细节,判断出,自己就是《金陵保卫战》里的陆言!
可就在林彦,瞳孔地震的时候。
那个青年忽然再一次咧嘴一笑。
“但是现在,我不会有这个困惑了!”
“我们……需要枪炮!!!”
“美莉卡,制作反战游戏,是因为他们的确需要反思,他们侵略,他们屠杀,他们罪大恶极!”
“而我们的国家,不需要这种反思!”
“近百年来,我们国家打的都是保家卫国之战!”
那个青年忽然抬起手来,指着远处的人影,指着那些鬼子。
“就面对这么一群畜生!”
“我反思,我反战?我反战个屁啊!”
“外网上,有不少人,骂你是战争犯!”
“但在我眼里,您就是我的偶像!”
“面对那群鬼子,我就一个想法,干死他们!干死这群龟孙,敌人侵略到了你的土地上的时候,你有什么办法能保护你的家人,保卫你的挚爱亲朋?只有拿起枪炮!百年血债决不能忘,同胞鲜血,不能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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