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澈兄,关于接下来对付妖教的策略,我也有一些浅薄的想法,还请你参详一二。”
叶庆时年三十二岁,在靖安司现有九位掌令中年纪最轻,他能得到韩佥的赏识坐稳江苏掌令一职,靠的当然不是一味溜须拍马。
除了一身高明的武艺,他在谋局方面的能力同样不弱,在听完薛淮对玄元教情况的叙述之后,他很快便有了初步的计划,并非刻意想在薛淮面前表现自己。
薛淮道:“叶兄请说。”
“我认为不必再刻意遮掩济民堂的问题,这两个月坊间已有许多传闻,诸如官府打压和盘剥这等善堂,虽然流言没有形成规模,但是放任不管容易引起百姓的怨望。”
叶庆见薛淮没有反对,便继续说道:“或许我们可以公布一些妖教乱党的情况,然后尽早将济民堂和玄元教切割。这样做既可以平息民间物议,也能彻底斩断玄元教留下的暗手,杜绝他们往后利用济民堂挑动民怨的可能。”
薛淮稍稍思忖,赞道:“叶兄此议甚善,济民堂多年施药行善,若是骤然以妖教乱党之名查封,恐寒了百姓的心。”
“正是此理。”
叶庆冷静地说道:“我意由扬州府衙出面,言明官府查获有匪人假借济民堂之名行不法事,为肃流毒进行全面彻查,凡堂中清白无辜之人可继续经营,并且由官府进行账目监管和给予一定的支持,维持其惠民药堂的本色。那位徐神医也可借此重见天日,她先前假死并非有意欺瞒世人,只是为了配合官府抓捕贼人。”
这个想法和薛淮不谋而合。
对于如何处理济民堂一事,薛淮这几天反复斟酌,不光是因为对徐知微的承诺,更重要的是济民堂的存在本身就极有益处。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沉静地说道:“济民堂一事,当如兄所言快刀斩乱麻,以官府名义剥离其与妖教之联系,重塑其惠民济世之本色。此外,玄元教对江南官绅阶层渗透很深,柳英虽吐露不少,然其信息多涉枝叶,核心依旧笼罩迷雾,故此我想分作三步行棋,务求稳妥。”
叶庆肃然道:“愿闻高见。”
薛淮道:“第一,依叶兄之策迅速处置济民堂,只提查获匪人借其名号行不法事,不提玄元教三字,以免引发不必要的恐慌与猜疑,同时也可迷惑藏在暗处的贼人。与此同时,尽力追捕胡娇娘,对桑世昌和赵琮等人则暂不惊动,只在暗中布控,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
叶庆点头赞同。
薛淮继续说道:“第二步则是集中力量挖出那个孟书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孟书生在漕运衙门必然有很深厚的人脉关系,否则他无法辗转腾挪于玄元教和官府之间。你不妨直接从漕运衙门入手,尤其要注意漕衙那几位高官身边的谋士和幕僚,一般而言,这种身份的人最适合做这些事情。”
叶庆听到此刻,不由得暗中感慨那位即将入阁的沈尚书手段高明,仅仅几年时间就能将薛淮培养到这种层次。
他知道薛淮天资聪颖才情卓著,否则也无法十六岁高中探花,但是官场上的打磨并非靠才华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很多事情没有足够的历练,绝对做不到面面俱到又举重若轻。
薛明章英年早逝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薛淮能有今日的城府手腕,只能是沈望对他倾囊相授,否则他不可能有这般成熟的手腕。
叶庆一边羡慕薛淮有个尽心尽力的座师,一边爽快地说道:“景澈兄此言真令我茅塞顿开。你放心,我会抽调人手去淮安打探消息,尽快挖出那个孟书生的真实身份。”
他还有句话没有明言,靖安司在漕运衙门之中埋了暗桩,之前没有仓促动用,如今自然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刻。
面对叶庆不加掩饰的赞赏,薛淮平静自谦,而后道:“从目前的线索来分析,漕帮和济民堂的勾连很深,而且漕运系统的关键节点已被妖教深度渗透利用,这种程度的渗透绝非赵琮这种中层官员能完成,其上必有庇护或主谋。但是以你我的力量,想要在不引起朝野震动的前提下直接查漕运衙门,这显然不切实际。”
叶庆闻言陷入沉思之中。
薛淮所言乃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蒋济舟不是许观澜,如果两人冒然行动,对方一封弹章直接呈递御前,天子为了维系千里运河的稳定以及首辅宁珩之的体面,最终只会让薛叶二人偃旗息鼓,说不定还会训斥他们胡作非为。
这就是天子之前让韩佥转告二人,必须要低调行事暗中查探的缘由。
然而眼下的关键是如何破局。
薛淮的前两步棋都是在边角布局,切断济民堂和玄元教的关系是为民生,追捕胡娇娘和孟书生是为顺藤摸瓜,但是敌人不会傻乎乎地等着他们查。
连柳英都不清楚老祖和圣子的身份,足见对方的小心谨慎,想要抓到胡娇娘和孟书生肯定很难,这个时候最好的策略便是直取中军,从漕运衙门入手扭转明暗之势。
“或许……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
片刻过后,薛淮缓缓开口,眼中闪烁着炯炯神采。
叶庆满怀期待地问道:“何意?”
薛淮沉吟道:“叶兄,现在两边已成拔河之势,谁都不敢轻易松手。我们虽然不能直接去找漕运衙门的麻烦,但是柳英及其心腹下属悉数落网不是小事,想必那些有关联的人很快都会收到消息,难道他们就能睡得安稳?”
“你是想引蛇出洞?”
叶庆回想起薛淮对付刘议和柳英的手段,两次都是主动露出破绽引诱对方上钩,最后都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效果。
“事不过三。”
薛淮淡淡一笑,显然他已猜到叶庆的想法,继而道:“同样的手段反复使用,再笨的人也不会上当,所以这次我打算设一个长局,就看那些人有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如今除了柳英之外,我们手里还有十四名活口,不妨以奉韩都统命令的名义,将这些钦犯全部押送入京。”
叶庆细细一想,随即双眼一亮,亦笑道:“千里运河路途遥远,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此刻他已经完全领悟薛淮的用意。
无论是玄元教还是和他们勾结的官绅,肯定不想这些落网的贼人出现在庙堂诸公面前,那么在十余名钦犯入京的过程中,他们必然会备受煎熬——要么将脑袋埋在沙地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让那些钦犯消失在千里运河之上。
不同于薛淮过往所谋之局,这次他们不必担心会遭遇反制,毕竟薛淮又不是神仙下凡,做不到在千里运河之上,时刻维持足够应对意外的大批精锐又能避人耳目。
那些人若是想出手,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确定官船周遭有没有埋伏,而且此事不一定需要强行袭杀,弄沉官船制造意外同样能达成目的。
叶庆想到此处顺势问道:“如果他们真能做成意外事件呢?”
“朝堂之上没有真正的笨人。”
薛淮从容道:“这些乱党钦犯的身份确凿无疑,但是他们却在押解入京的途中离奇出事,一个人都没有活下来,意外之说能瞒得过谁?退一步说,就算真是意外,官船在运河上出事,而且十几名钦犯一齐殒命,朝廷难道不该查一查漕运衙门?届时就算有宁首辅撑腰,蒋济舟也得老老实实接受朝廷的问责!”
叶庆恍然道:“所以朝廷只是需要一个由头!”
“师出有名,无往不利。”
薛淮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继而道:“对于那些人来说,当这些钦犯踏上押解入京的官船,他们就会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最终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叶庆看着他胸有成竹的神态,心中忽然浮现一个想法。
倘若对方真能忍下来,从始至终不对这些钦犯出手,官船会不会依然出现意外?
毕竟……天子只需要一个对漕运衙门开刀的由头。
叶庆嘴唇翕动,终究没有挑明此事。
薛淮又叮嘱道:“叶兄,此事要尽快安排,要让那些人以为你还没有撬开那些钦犯的口,只是迫于韩都统的命令不得已而为之,这样他们就有更加充足的理由下手。另外柳英也要走个过场,然后再悄无声息地将她带回扬州。”
叶庆欣然道:“好,我先以靖安司的名义让漕运扬州衙门安排官船,最迟三天后将那些钦犯送上北上之路。”
两人接下来就细节商议小半天,叶庆走得时候脚步带风,与平时的沉稳风格截然不同,可见他内心情绪之热切。
薛淮则依旧坐在原地,脑海中不断复盘一应安排是否存在疏漏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李顺脚步匆匆地走进内堂,脸上带着明显的喜色,恭敬地行礼道:“少爷,京中来人到城外码头了!”
薛淮抬眼向他望去。
李顺以为他没有反应过来,便快速解释道:“是老夫人派来的人,要代表薛府去沈园为少爷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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