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二十年,五月三十,回沙岛。
齐政站在岛边的沙滩上,看着面前的秦洪涛,“秦将军,准备好了吗?”
秦洪涛面色坚毅,沉沉点头,“侯爷放心,末将此战,定当拼死以报陛下和侯爷的信任。”
齐政平静道:“按照我们的计划,此战会非常艰难,更会非常凶险,因为我们要行非常之举,建非常之功,你有几分把握?”
秦洪涛前日奉齐政的命令来到回沙岛,已经听齐政将整个战局的设计细细说了。
他知道这一战的凶险程度,也知道如果成功将是何等的功劳。
但同时,他更知道齐政这句话的意思:
伤亡会非常巨大,你有没有把握部众能够在战损那么大的情况下,依旧不溃散有斗志,拼死完成既定的战略目标?
秦洪涛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末将已经向所有将士们许诺,此战之中,所有阵亡将士按照朝廷标准的两倍发放抚恤,末将还会亲自负责照顾他们的妻儿老小。所有伤残将士,末将会负责安顿他们的余生,保障他们衣食无忧,安度余生。至于最终成功之后.”
他没有说完,默默看向了齐政。
他的目光仿佛是在说那个层面的事情就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
同时又好似在说末将都做到这个程度,侯爷您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
按照秦洪涛一贯的官场老手姿态,很少做出这样的“冒犯逼迫”之举,这很容易得罪人。
但是,在这个关头,他还是这样做了。
这不仅是他此刻心头压力巨大的体现,更是他以一个将军的身份代表麾下所有将士,向齐政的祈求。
他是被官场浸染的老手,但他也没忘了一个将军的本职与底线。
齐政对这一切洞若观火,直接开口道:“阵亡抚恤和伤残安置的事情,本官会帮忙,至于说战功,你大可放心,本官亲自向陛下建言,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功的将士,这是我对你,和对武昌卫水师全军上下的郑重承诺。”
秦洪涛当即单膝跪地,“末将替全军上下,谢过侯爷!”
齐政将他扶起,“战场之外的事情交给我,但战场之上的事情,就需要你了。”
秦洪涛沉声道:“侯爷放心,此战,不达目的,末将及麾下誓死不退!”
齐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等你们的好消息!或者说,你们等我的好消息!”
“那末将出发了!”
“去吧!保重!”
秦洪涛大步而去,带着麾下的将士们,奔赴了深海,不带丝毫的犹豫。
他相信了齐政的承诺,也相信齐政能够带领他们走向胜利,带领他们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不是盲目,而是齐政用许多件事情堆起来的名声与口碑。
这就和人设一样,维护的成本在某些时候会非常高昂,但带来的好处也同样是巨大的,有些时候别人千言万语都办不到的事情,他只需要一句话。
就像是天龙八部里,少室山下的虚竹认爹,若是段正淳站出来认了这事儿,所有人都会相信。
这就叫人设,这就叫口碑。
若是换了一个朝中政事堂的相公在此,尤其是还是那种狡滑名声在外的。
任他说破了天,秦洪涛心里也只会决定见机行事。
所以,切不可在此战之中,坏了自己的名声啊!
脑海里想着这些杂乱的念头,齐政目送着船队彻底远去,缓缓转身。
一边朝着岛上走去,一边开口吩咐,“田七,按照计划,好好布置一下,咱们要欢迎我们的客人了。”
“是,公子。”
田七应下,呼喊着百名弟兄和悄然来此的一千名苏州卫精锐,在这座不大的岛上细细布防。
六月初一。
海面上的雨已经很小了,但大雾还经久不散,以至于都分不清这到底是雨丝还是浓雾。
白石岛外,三千朝廷水师和许东的船队,在岛屿两侧的海面数里之外埋伏着。
秦洪涛立在旗舰的甲板上,头顶的战旗被海风扯得猎猎作响。
旗舰上的将士们正在检查着甲胄,他们是秦洪涛亲手训练出来的锐健营,每人配一柄环首刀、一张臂张弩,腰间还挂着三枚震天雷,此刻正在做着最后的杀人准备。
他们知道,今日或许会是一场恶战。
不然指挥使大人不会给出那样丰厚的奖赏。
但他们没有畏惧也没有退缩,因为那样的奖赏对他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足够诱人;
更因为指挥使大人言出必行,他们只要拼死作战,就一定能拿到应有的东西。
秦洪涛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不知道今日之后,还能剩下几人在此。
正当他浮想联翩间,头顶传来瞭望台上的呼喊,“大人,汪直的船队已经出现在东北方向!正朝着白石岛而来!”
秦洪涛立刻举起手中的千里镜,只见远处的海面上,悄然飘来了一阵黑云。
当黑云“飘”近,显露真容,那分明是一支铺满一片海面的船队!
庞大的队伍在海面上练成一片,彰显出让人心惊的压迫感。
与此同时,破浪而来的船队之中,汪直立在旗舰【海龙号】的甲板上,左手握住腰刀的刀柄,任由海风夹杂着水雾扑在自己的面上,目光沉毅地看着远方不断接近的岛屿。
他仿佛能够感受到,藏在这岛屿两侧,那如深海巨兽般潜藏窥伺的目光。
顶着水汽站在一旁的梅先生着实有些难受,但气氛烘托到这儿了,也不好意思计较那些许风雨,他看着岛上招摇的旗帜,神色激动,“汪将军,这岛上果然有人!”
汪直的神色平静,“不仅有人,还有埋伏。”
“啊?”梅先生一听埋伏两个字,登时就面色猛地一变。
有埋伏,自己就要中伏,中了伏就要战败,战败了就要死人,一瞬间,他都想到自己的墓碑上会写什么了。
汪直的声音打断了他不合时宜的浮想联翩,“梅先生想想,既然咱们都知道这封密信是朝廷的计谋,朝廷在设下这个计谋的时候,怎么可能会让钦差真的待在这儿?”
“也是哈!”
梅先生恍然大悟,一拍脑门,“我这不懂军事,一时间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汪直心头冷笑一声,你这是不懂军事吗?你这分明就是单纯的蠢。
他淡淡道:“这钦差,还真把我汪直当傻子了!他却不知道,王爷早就洞悉了他的想法,这一回,我要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密信,冷笑一声,将其揉成一团,扔进海里,“传令,船队转向,直奔回沙岛!”
梅先生一愣,“回沙岛?”
汪直斩钉截铁地开口道:“那个钦差绝对就在这附近主持这场埋伏,我看了海图,白石岛周围,就属回沙岛最适合固守,钦差一定就在回沙岛!”
白石岛的西南方向,许东正密切地关注着汪直船队的动向。
眼看着汪直的船队距离白石岛越来越近,就将进入他们的伏击范围,他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
汪直啊汪直,你也有今天!
他握住腰间刀柄的手,不自觉地握紧,那微微发白的指关节将他内心的紧张与期待透露得十分清晰。
他的眼前,仿佛都已经出现了自己的腰刀划破汪直喉咙的场面。
那时候,得知这个消息的越王一定会大惊失色,悔不当初吧?
嘿嘿!
可就在汪直即将进入包围圈,许东也正打算下令全军出击的时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汪直的船队竟然转向了!
许东登时面色一变,猛地放下手中的千里镜,目光灼灼地盯着汪直船队离开的方向。
那是
回沙岛?!!!
“张帆!追上他们!”
海面上回荡着许东骇然的大喊声。
而当他率领着船队冲出藏身地时,另一边的朝廷水师也已经全速朝着汪直的船队追赶。
汪直只用了这一次佯攻与调头,便瞬间骗出了两支准备埋伏他的船队!
而在攻敌之所必救的手腕之下,攻守的主动权也悄然转换了。
旗舰之上,当胡先生从千里镜里真的看见了从海平面出现的两支庞大船队的时候,冷汗都出来了。
“汪将军,居然真的有伏兵啊?”
汪直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们不惜暴露身形,也要追击我们,很显然,被我们猜对了!”
他扭头道:“全速前进,直奔回沙岛!”
武昌卫水师的船队之中,秦洪涛亲自登上了瞭望台,看着距离渐渐拉远的汪直船队,神色焦急。
虽然这个变故也是在齐侯的预料之中,但是如今这种情况,自己身为属下,总不能真的让齐侯领着一千出头的人,去独自面对汪直吧?
“全速前进!追上他们!”
船队之中,也响起了秦洪涛的怒吼声。
当他的喊声还没有彻底散在海风之中,许东的的船队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追了上去。
许东麾下的船和汪直曾经的一样,都是广船为主,体型小,吃水浅,船帆被风鼓满,如飞燕掠过水面,速度比官军水师的福船快了不少。
不知是许东麾下的将士在海上待的时间更长,比汪直手下控船更灵活,还是汪直的船队因为掺杂了越王送来的大船拖慢了速度,在回沙岛遥遥在望之际,许东的船队已经追击到了距离汪直不过三五里的距离。
见状,许东愈发焦急,大声呼喝着加速,他的心头就一个念头:一定要追上汪直,保护齐侯!
梅先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连忙大喊提醒道:“汪将军,他们追上来了!”
汪直神色古井无波,沉声下令,“传令,前后军分离,夹击许东!”
旗语立刻打了出来,梅先生当即傻眼,连忙喊道:“汪将军,为何不一鼓作气,直接擒杀那齐政,立下不世之功啊!”
汪直冷冷看了他一眼,“这是朝廷钦差,身边必有精锐相护,我若直接登岛,身后这等援兵,岂不是自陷绝境?先扫清了这些人,那钦差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梅先生一听,这话好有道理,便也识趣地闭了嘴。
许东看着自己的船队不断接近汪直的队伍,神色愈发紧张了起来。
但就在这时,汪直的船队却忽然一分为二,一半以广船为主的船队,猛地加速,拉开距离。
而另一部分以越王刚支援过来的大船为主的船队,速度陡然一缓。
然后缓缓调整船身,黑黝黝的炮口,对准了空荡荡的海面。
那片海面,就是直直追赶的许东船队,即将经过的地方。
在许东瞬间骇然的眼神中,负责统领这一部分船队的宋徽猛地下令,“开炮!”
轰!
十二门佛朗机炮同时轰鸣,铅弹呼啸着砸向许东的船队,在船身上,砸出裂纹甚至破洞,有些铅弹直接落向甲板,将甲板砸穿,所有挨着的人非死即残。
而同时,方才加速的那一部分战舰,也调整方向,如一柄尖刀,朝着许东船队的侧腰撞了上去。
砰!
撞角撞击在船身最脆弱的侧面,被撞的船船身猛然一震,船上的人被巨大的惯性摔得七零八落,还不等他们反应,钩爪便已经甩了过来,试图搭梯登船。
一时间,许东的船队秩序大乱,死伤不少。
但许东到底是曾经的海上霸主,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立刻镇定了下来,开始打起旗语组织手下反击。
他的旗舰首先调整角度开炮。
他没有选择四面开火,而是朝着近在眼前的一艘船集中开火。
十二门炮台轰出的铅弹如闷雷般齐齐轰击在了那一艘船上。
船头、船身、甲板,处处皆挨了重击,然后无可奈何地朝着海底缓缓沉去,留下慌乱跳海的一个个海寇。
在许东的带领和鼓舞下,手下的其余人也很快缓了过来,汪直手下的海寇刚打算跳船接战,许东船上便飞出了一支支弓箭,如一场骤雨落下,扎中了他们要害,让他们只能惨叫着跌入海水之中。
一团浪花,就是一条生命消逝唯一的祭奠。
在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之后,许东用自己的积威和悍勇,在慌乱间稳住了局面。
虽然汪直的实力依旧比自己强大,但他同样有帮手!
小半个时辰后,秦洪涛领着朝廷水师的队伍终于赶到。
为首的十余艘福船那庞大的体型,从体型上看,就带着一种来自朝廷官方暴力机器的堂皇之感。
船舷高耸,阵势严明,在海上结伴而行,就如移动的堡垒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秦洪涛站在甲板上,一声令下,“转向,开炮,轰击他们的千料大船!火箭齐发,先打船帆!”
朝廷的佛朗机炮比汪直的广船炮口径更大,气势也要更盛。
炮火的轰鸣声中,一颗颗铅弹砸向汪直船队之中最显眼的两艘千料大船。
其中一艘运气不佳,直接挨了四炮结结实实的铅弹,船上登时被打出了三个窟窿,海水迫不及待地往船里灌,船上的海盗也迫不及待地往海里跳,如同一场久违的双向奔赴。
有了朝廷水师的助阵,许东麾下也一时间士气大涨。
双屿岛二当家大吼着,亲自将几个试图趁机来擒贼先擒王的汪直手下砍翻在甲板上,直接扔进了海里喂鱼。
在这样的带动下,其余人也血勇满腔。
许东的船队中有一艘船,在方才被火箭点燃了风帆,甲板上也被砸了个洞,船上不少人都已经绝望,而汪直的手下已经纷纷跳了上来,却在朝廷援兵抵达之后,重新振作起了士气,仅凭着二十多个人,硬是生生将跳上船来的海寇生生杀退了。
但汪直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快速崛起,也真不是白给的。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放弃,关键是他的手下也没有溃散。
他亲自驱使着海龙号朝着一艘许东的旗舰撞去,许东慌忙闪避,海龙号的撞角狠狠撞在许东麾下另一艘大船的船尾,将其撞得粉碎。
宋徽操纵者最后一艘千料大船,用拍杆砸得许东的战舰只能拼命躲避。
其余手下从朝廷与许东联军的侧翼切入,而后放出裹着油脂的火箭,点燃了几艘船的船帆。
当船身失去动力,这些海寇们便熟练地甩出钩爪,钩住船舷,提着刀就跳了上去。
“杀!”
“杀!”
喊杀声在双方的口中竭力喊着,汪直麾下和许东麾下的海寇们,在甲板上展开了血战。
当然,也包括朝廷的水师官兵们。
长刀碰撞出脆响,鲜血染红了甲板,惨烈的嘶吼声中,尸身坠落海面溅起团团血色的浪花。
火焰焚烧出刺鼻的味道,黑烟与白雾,烈火与水汽,交织出一场残酷的亡命之歌。
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的尸体和破碎的木板,这一片海域,已然被血色染红。
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在厮杀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汪直的手下,已经折损近半。
船队总共已经损失了十五艘船,其中还包含两艘众矢之的的千料大船。
虽然许东也损失了十多艘船,朝廷的福船也沉了三艘,苍山船更是损失了七八艘,但是汪直一方的战损显然要大得多。
也就是这一年来,汪直一直御下有方,赏罚分明,再加上整个势力都处在一种上升的态势之中,大家心气高昂,否则早崩盘了。
但饶是这样,撑到这一刻,也基本处在崩盘的边缘了。
浑身浴血的汪直和转移到小船之上的宋徽各自都在招呼着身边人奋战,竭力组织着战斗。
梅先生缩在旗舰的船舱之中,看得紧张不已,瑟瑟发抖。
许东则是眼中露出喜色,旋即被一抹狠厉替代!
他大手一挥,朝着汪直的旗舰一指,“汪直!你也有今日!弟兄们,给我上!擒杀汪直,加官进爵!”
随着令旗所指,许东麾下的众人鼓起余力,朝着海龙号齐齐围了上去。
见状梅先生忍不住在船舱里大喊道:“汪将军,撤吧,再不撤来不及了!”
汪直厉声道:“王爷以国士待我,我岂能临阵脱逃!今日之事,唯有死战方休!”
梅先生气得一跺脚,你他娘的想死别拖着我啊!
“大人,我们一起上去,定能擒杀那汪直,为何不动?”
武昌卫水师的指挥同知忍不住开口问道。
秦洪涛默默注视着场中的战局变化,缓缓摇头,“不急,再等等。”
指挥同知皱着眉头,十分不解自家大人为何要将这样的功劳让出去。
正当他看着许东即将完成对汪直剩下十余艘船合围,满心羡慕和郁闷的时候,东南海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鼓声。
那鼓声庄重而辽远,绝非寻常海寇的战鼓。
秦洪涛瞬间面色一变,一把夺过护卫手中的千里镜,只见远处的海平面上,帆影遮天蔽日,数十艘战舰如云而至。
居中几艘,是比福船更大的战船,正以堂皇碾压之势,破浪而来。
正中央那艘大船,船帆上绣着一个醒目的金色大字:
【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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