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的舰队?怎么可能还有人参战!”
副手在一旁惊呼起来,秦洪涛慢慢放下千里镜,沉声道:“是越王。”
“越王?”这位充作副手的武昌卫指挥同知神色瞬间骇然。
同样是军中老人的他,很清楚越王在这个时间到来,是来干什么的,会做何等充足的准备。
同时更能明白在这样一个时间,以逸待劳的越王到来,对整个战局意味着什么。
秦洪涛没有扭头,但仿佛能看到副手的表情,猜到他的心思,淡淡道:“怎么?怕了?”
武昌卫同知很坦然地点头,“有点担心,但还不至于怕。”
“那就好。”
秦洪涛扭头看着他,郑重道:“脱离战场,整理战阵,迎战!”
“是!”
越王船队的忽然到来,同样对许东和汪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影响。
对苦战之中的汪直和他的部众而言,在这马上就要崩溃的关头,越王率领生力军到来,就如同久旱之甘霖。
既有着强烈的士气激励,也有着对整个战局立竿见影的实际效果。
无数已经在放弃边缘的海寇,都如同被打了一针鸡血一般,瞬间支棱了起来。
刀挥得也有力了,箭射得也准了,就连脚步身形都有劲了。
所谓此消彼长,在汪直一方,士气大振的时候,原本即将获胜的许东一方,就像是当头遭了一盆冷水,那股子热血和激动,几乎是瞬间消退了大半。
这感觉,就像是爬山,好不容易奋起余勇爬上了眼前的山顶,以为终于可以登顶休息了,却发现这山顶之后,还有一个更大更高的山尖在等着自己。
这种瞬间的无力感,会击碎很多人的心防。
但不包括许东。
他厉声道:“弟兄们,就差最后一口气了!那边的船队还没到,咱们已经包围了他们,咱们只要一鼓作气杀了汪直,越王也拿我们没办法!”
他的厉吼声传进了许多手下的耳中,让他们的战意回来了不少。
因为确实是这个道理。
杀了汪直他们逃了就是,越王再厉害也不能复活死人。
但是真正的问题在于,汪直麾下的战意此刻已经爆棚了。
一边在敌人援兵即将到来之际,想着奋起余勇,一鼓作气,奠定胜局;
一边在己方强援马上抵达之时,想着只要坚持片刻,便可逆转占据。
厮杀的惨烈程度几乎是瞬间提升,伤亡也在急速增加着。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越王的船队终于抵达了战场。
一身亲王蟒袍的越王在护卫的簇拥下站在船头甲板,居高临下的目光扫向惨烈厮杀中的战场。
他对身边的越王世子现场讲解道:“所谓布局,就是要让对方将底牌出尽,而后自己带着让人无可匹敌的姿态,强势碾压。在火候不到的时候,要耐得住性子,在机会到了的时候,又要豁得出去。这便是不动如山,侵略如火之意。”
他指着前方,“就比如此刻,当我们抵达,那就是整个战局,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说完,他淡淡开口,向身边人吩咐了一句。
一声高喊便从身旁的护卫口中齐声喊出,“还等什么,杀了许东!”
声音如滚雷,传入战场之中,也传进了许东的耳中。
许东闻言面色陡然一变,霍然扭头,眼神防备地看向身旁的军师。
就在这时,他的后背却忽然一凉。
一截刀尖刺破他的甲胄,扎进了心脏,从前胸透出。
他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身后那个整个双屿岛他最信任的人。
那个永远无条件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趟过了尸山血海的兄弟。
二当家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甚至又将刀往里捅了捅,“没办法,谁让你背叛了王爷呢!”
“噗”
许东咳出一口鲜血,伸出唯一的那只右手,试图抓住对方的衣襟,最终却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跌倒在甲板上,仰倒在地的眼神里,不再有眼前惨烈的战场,甚至不再有尘世间的任何喧嚣,只有高高的天,蒙蒙的雾,一切就像是当年他决定做海寇之后,出门的那个清晨。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没有升官发财的梦,没有被背叛的恨,有的只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那张期待又紧张的脸。
“岛主死了!二当家杀的!”
“二当家叛变了!岛主死了!”
一旁在片刻的死寂之后,立刻响起了刺耳的嘈杂声。
这变故,甚至让汪直一方的人都猝不及防,惊愕地看着对方旗舰的甲板。
二当家猛地大喝,“许东背叛王爷,我已代表王爷清理门户!双屿岛中人,降者免死,反抗者与许东同罪!”
而后,二当家看向一旁有些呆滞的军师。
军师看着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许东,脑海中想起了方才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自己忠心耿耿,一腔热血,最终换来的却是岛主心头最深的提防。
罢了。
他朗声开口,大喊道:“双屿岛本就是王爷一手扶持,如今许东已死,我等归顺王爷亦是正道!”
许东的麾下,本就都是海寇出身,见许东被杀,还是二当家动的手,军师又带头投降,有几艘船登时升起了白旗。
剩下的要么四散逃窜,要么被汪直的人趁机围攻。
原本还隐隐占据优势的许东一方,就在越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之下,彻底瓦解。
仿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轰!
轰!
轰!
但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猛烈的炮火声,在众人耳畔猝然炸响,让许多还沉浸在这场惊天变故之中的人,瞬间惊醒。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方才不知何时悄然撤出了战场的朝廷水师此刻已经移动到了越王船队和回沙岛之间的海域。
猛地前冲,火炮齐发。
与此同时,几艘主力战舰的拍杆猛然挥动落下,狠狠砸向越王船队外围的船上。
有的将甲板砸出大洞,越王带来的潜龙岛士卒惨叫着掉落船舱。
有的直接砸翻了一群士卒,筋骨断裂,惨嚎一片。
秦洪涛沉声下令,一条条命令在旗语的布置下,被传向各船,而后各船按照各自接到的命令坚决地执行着,将一支训练有素的水师力量展露得淋漓尽致。
与此同时,秦洪涛还不忘派人来到汪直和许东纠缠的战场旁高喊,“钦差大人有令,双屿岛所有将士,只要继续作战,朝廷皆会论功行赏,双屿岛也会从双屿岛老人之中挑选头领!升官发财,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不管这话能起多少作用,但有枣没枣打三杆子,总不会亏,哪怕拉过来一艘船也是好的!
事实证明,他的呼喊是有作用的,朝廷这两个字即使对于反贼也是有着不俗的影响力的。
双屿岛有几个头目,在思索之后,便选择了投靠朝廷。
甚至有一艘本来已经挂起了白旗的船,也取下了白旗,朝着这边驶来。
看着自己的手下组织着这些人重新缠住了汪直的残兵,秦洪涛深吸一口气,看向了反应过来的越王。
越王也同样在看着秦洪涛。
对这位武昌卫指挥使,他并不陌生。
甚至对方的名字,还曾经出现在他密室之中的那张地图上。
他若要挥师西进,吞并荆楚之地,那就必须过这位精通水战的秦将军这一关。
他甚至在猜测,秦洪涛之所以被先帝安排在武昌卫坐镇了十余年,很可能防的就是他。
“秦将军,大局已定,胜负已分,何必负隅顽抗?”
这一次越王并没有假口他人,而是亲自开口,给予了秦洪涛足够的尊重。
“本王今日领大军而来,齐政已成瓮中之鳖,朝廷在江南的布局也将毁于一旦。待本王举义师,清君侧,届时的朝中还要多多依赖秦将军这样的股肱之臣。”
“秦将军不妨看看,此刻的海面上,本王的雄健之师陈列如林,汪直已经兼并了许东的大部,纵然秦将军用兵如神,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战力还有欠缺。何不弃暗投明,共享荣华?”
“本王可以向秦将军保证,只要你此刻率军归顺,本王事成之后,为你封侯,世袭罔替!”
越王的声音不大,但也足够清晰。
更关键的是,其中的诚意更是十足。
光是世袭罔替这四个字,就能让多少人心跳如擂鼓。
对一个寻常的将领而言,此刻的战场形势不难判断,许东的势力崩溃并且近半被汪直吸纳,又加入了越王带领的数千战力完备船甲精良的精锐士卒,此消彼长之下,朝廷的势力似乎已经落入了绝境。
失败的阴影仿佛已经快要将回沙岛上的钦差和他的部众彻底笼罩。
等待他们的,似乎只有束手就擒这一条路。
在这样的情况下,越王还愿意给他秦洪涛这么优厚的条件,这诚意不可谓不足。
但偏偏,在听完了齐政所有计划之后,秦洪涛知道,越王根本就赢不了。
甚至就算今日越王拿下了自己和身后的齐侯,越王在大局上也已经输了,还输得十分彻底。
所以,这个选择对秦洪涛而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可是,他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垂首低眉,似在思索。
他背着手,藏在身后的手悄然比划着手势。
站在他侧后方的同知和亲卫瞧见这一幕,面色悄然一变。
他们强压着心头的震惊,看明白了秦洪涛的意思,其中一人默默走向旗手,低声吩咐着。
秦洪涛也在此刻开口,朗声问道:“越王殿下,我想问一句,你到底意欲何为?”
听见秦洪涛的回答,越王哈哈一笑,他觉得他听懂了秦洪涛的顾虑。
如果只是以勤王之名起兵清君侧,最终也只是当个权臣,别管旁人信不信,至少这位受过先帝简拔之恩的武昌卫指挥使会觉得,这依旧是忠于皇帝忠于皇室的。
但如果是想要造反,那或许对方就要顾忌着身后名声了。
越王的内心对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十分鄙夷。
不过,此刻他也真的很想和平解决秦洪涛这个实力强劲的敌人。
而秦洪涛此刻的表情,似乎让他的愿望多了几分实现的可能。
他当即朗声道:“秦将军,当初那场宫中变故,你不觉得蹊跷吗?楚王众望所归,却被打为叛逆,继而掀起一场残酷的清洗,忠义之士屡遭迫害,奸佞之人充斥朝堂。难道本王身为先帝之弟,没有责任和义务维持皇位更迭的正义吗?本王此行,只为清君侧,除奸佞!”
他此刻的话,当然是假的。
但无所谓,等秦洪涛投靠了他之后,那还不是任他揉搓,那时候,他若是要迈出最后一步,难不成届时的秦洪涛还能拦得住他?
果然,秦洪涛闻言,并没有激烈地反对什么,而是仿佛在试图说服自己的良心一般,开口道:“可是先帝曾经明言令陛下监国,并允许陛下灵前继位,这是天下所共知的事情。”
“哈哈哈哈!”
越王蓦地爆发一阵大笑,“秦将军,你也是官场老人,岂不知受制于人的道理,那时候,朝中皆是那伪帝的党羽,先帝的羽翼已经被悉数剪除,先帝的安危甚至都受制于伪帝母子,他又能如何言说?”
他看着秦洪涛,在利诱之后开始了威逼,“秦将军,本王的诚意是足够的,但本王的耐心也是有限的,还请你给本王一个答案!”
秦洪涛低着头,似在艰难抉择。
一时间,整个战场的人,都在看着这位武昌卫指挥使,等待着他的决定。
他若投靠越王,战局不可能还会有反复,而回沙岛上的齐政也将插翅难逃;
但他若负隅顽抗,那这场仗倒也还可能有得打。
就在这时,武昌卫的指挥同知来到他的身旁,低声说了两句,似乎在劝说。
秦洪涛闻言,抬头看着越王,“越王爷,末将的答案是.”
他顿了顿,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声音陡然一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开炮!”
轰!
轰!
轰!
就在秦洪涛和越王对话之时,悄然摆好阵型的朝廷水师,一门门佛朗机炮猝然齐齐轰鸣!
一粒粒铅弹如一场骤然的暴雨,砸向了越王的水师。
越王手下的几艘福船瞬间被击沉。
与此同时,福船的拍杆,也高高扬起,在自身重力的加持下,带着沛然之力,砸向越王船队甲板上的建筑与士卒。
火箭呼啸着飞向船帆,撞角开动,撞向越王麾下猝不及防的船队。
但好在,越王手下的众人也不是都是傻子,朝廷水师船队先前那些调整方向的动作,也落在他们的眼里。
虽然不敢高声呼喊以免影响了王爷的大计,但多加几分小心还是没问题的。
这一轮的攻击,虽然朝廷水师得手不少,但伤亡终究还是在可控的范围。
越王此刻也知道自己被耍了。
而且还是在儿子的面前。
方才那云淡风轻的装逼言语,此刻看来就像是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了他的脸上,扇得他脸颊滚烫。
他登时勃然大怒,看着秦洪涛,沉声道:“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秦洪涛咧嘴一笑,带着几分狰狞的决绝,“这话老子也同样送给你!”
越王沉声吩咐,“杀!一个不留!”
其实无需他言语,在朝廷水师先前那一轮攻击之后,双方便已经如同两头失控且暴虐的猛兽,猛然厮杀在一起。
血肉在飞溅,断肢在横飞,风帆在冲天而起的火光中燃烧,战舰在火炮和铅弹的攻击下朝着深海沉没。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是野心在吟唱,是正义在怒吼。
双方的战损都在飞速增加。
这支由老军神亲自替皇帝点将,调来江南的朝廷水师,即使在训练水平和战法上,超过了越王麾下,但在战船的吨位和数量上,却差了不少。
至少不是单纯凭借战术就能弥补上的。
秦洪涛怒吼道:“安定江南,建功立业,就在今日这一战!武昌卫的弟兄们,哪怕拼到最后一艘船,也要回报陛下和侯爷的信任,打出咱们武昌卫的威名!”
“本将在此,与你们一同浴血,一步不退!”
众人听得这话,眼睛都红了,纷纷死死咬住越王麾下的船队。
秦洪涛的亲卫锐健营,更是集体出动,先是一个震天雷开路,旋即顺着舢板直接冲上敌船,臂弩精准地扎进一个个咽喉,收割一条条性命。
而后便是腰刀出鞘,划破敌人的咽喉,刺进敌人的胸膛,在飞溅的鲜血之中,化身索命的阎罗,尽情狂舞。
当杀得刀刃卷了,弩箭空了,自己也在一道道伤势之中,难以动弹了。
他们看着朝着他们围过来的敌人,从腰后解下了最后一颗震天雷,反而朝着对方冲了过去。
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看着潜龙岛的精锐一个个丧命,看着自己苦心积攒的战船一艘艘沉没,虽然朝廷水师也付出了同样的大代价,但越王的心还是在疯狂滴血。
他没想到秦洪涛和他麾下的武昌卫竟然如此血勇,如此地悍不畏死。
一场本以为的收割之战,却被这势力远小于自己的对手,死死挡在了回沙岛外。
就在这时,一艘汪直麾下的小艇灵巧地穿过血腥的战线,来到了越王的楼船之旁。
通报身份之后,对方登上了越王的大船,来到了越王身旁。
被护卫挡在身外数步,那人隔着护卫朝越王行礼道:“王爷,小人奉汪将军之命,特来传话,汪将军说,王爷何必与秦洪涛纠缠,他已经即将肃清许东残部,请王爷坐船脱离战场,直接与汪将军登岛擒杀齐政!”
原本心忧战局的越王闻言,不由眼前一亮。
潜龙岛的水师,那是他这么久以来辛苦积攒的本钱。
如果全部损失在这儿,哪怕将朝廷水师全歼,自己也是划不来的。
更何况,没了这帮对自己忠贞不二的潜龙岛水师作为底牌,江南商会也好,汪直也好,难保今后不对自己呲牙。
他这么多年下来,对人性看得十分透彻。
若是你没有能够保证让对方不敢撕破脸的底牌,那就不要寄希望于对方的良心和操守。
想到这儿,他看了一眼此刻犬牙交错的战场和被朝廷水师死死缠住的船队,又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岛屿,心头悄然打定了主意。
“开路,去与汪直汇合!”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