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定要再下江南之后,齐政就一直在思考,这一局要如何来破。
铁板一块的江南,野心勃勃的越王,蟠根错节的士绅,暗无天日的百姓,关键还有半壁江山的赋税
当初陛下欲借先帝驾崩之机,号召天下藩王入京吊唁,借机擒拿越王软禁,他劝阻了。
因为这就和先帝明知道江南有患,越王心怀不轨,却不能在找不到合适理由的情况下悍然动手一样。
对统治阶级而言,或者对任何一个大组织而言,秩序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秩序不仅能极大地减轻治理的压力,同时也是对权力掌控者最隐晦且最好的保护。
只要有人试图打破秩序,那他就是整个秩序的敌人。
同样也是这个秩序之中,每一个得利者的敌人。
因此,陛下作为这个组织权力的最高掌控者,也必须身体力行地维护这个秩序,否则,他也将成为秩序的敌人。
除非他能够很快地建立并稳固好新的秩序。
不论是【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大崩坏,还是骤兴骤灭,宗室混战,胡作非为的大黑暗。
这一幕,在过往千年的历史中,屡见不鲜。
所以,齐政成功劝住了陛下。
但同时,他也变相地接到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在不让江南生灵涂炭战火纷飞的情况下,解决掉越王这个麻烦。
这个任务不是来自于皇帝的命令,而是来自于他自己的良知和仁心。
他思索了许久,最终定下了这个钓王八的计划。
并且在沈千钟的帮忙下,一起推演商议,完善了各处细节,这才有了如今的情况。
这个计划总体而言,不过是【擒贼先擒王】的变种。
但好就好在,目前这一切都是越王野心支撑的。
没了越王,这帮人就会真正地群龙无首,并不会出现如山寨匪徒一般,换个老大就继续作乱的担忧。
而将战场选在海上,无疑是对百姓伤害最小的地方。
这个计划,前面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希望接下来的一切,也能够如意。
他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书信,交给了宋徽。
“要不要先看看?这就是越王给汪直的信。”
宋徽眼睛瞪大,有些迟疑地看着齐政,“公子,这不会是真的吧?”
齐政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想什么呢?我要能让越王心甘情愿听我安排,我还费这么大劲布这个局干什么?”
宋徽松了口气,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种就算是真的都很合理的感觉。
接着,他又问道:“那这信,会不会被人一眼瞧出真假?因为汪直那边,还有越王的使者在。”
齐政淡淡一笑,“你是不知道,把一个天下奇才关在一处阁楼上整整十年,还给他取之不尽的书籍看,他能给你折腾出些什么本事来。去吧,放心便是。”
宋徽眼角一跳,瞬间就知道了这封信出自谁手,也登时有了底气。
“那就不看了,小人自是相信的,届时在沥港等着侯爷安排人送信来。”
齐政嗯了一声,“放心吧,早就安排好了,届时你们随机应变。”
宋徽点头,临走之前,他看着齐政,“公子,小人再多问一句,接下来小人和汪直行事,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齐政微笑道:“你记住一句话,谜底揭晓之前,你和汪直,都是越王最忠诚的手下。”
宋徽重重嗯了一声,表示明白,“那小人就告退了。”
齐政道:“我就不送你了,免得人多眼杂,但是你千万要注意不要被发现什么端倪,尤其是最后的时刻,不要阴沟翻船,让咱们的胜利蒙上阴影。我不希望你和汪直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出事。”
宋徽抿了抿嘴,面露感动,抱拳沉声道:“请公子放心!我们两人一定全须全尾地和公子一起庆祝胜利!”
看着宋徽远去的背影,齐政沉吟了好一阵,扭头看着田七,“武昌卫那边,这几日情况如何?”
田七道:“秦将军每日都会送来文书说明情况,同时咱们派人送过去的军粮,前日按照公子的吩咐,少送了五十人左右的量,昨日秦将军就提了此事了。”
齐政微微颔首,“那就好。你跟秦将军说一声,明日一早,来见我一面。”
“是!”
宋徽悄悄回到沥港,和汪直交代了齐政的吩咐后不久,正当汪直正在和梅先生一起商量些事情,忽然就听见心腹守卫通报,说越王有使者到了。
梅先生先是一愣,旋即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看着汪直。
“汪将军,或许这就是王爷说的朝廷出招了!”
汪直也立刻肃容,“让他们进来!哦不,我应该亲自去迎接。”
梅先生提议道:“那在下先回避一番,别让那帮人瞧出什么端倪来!”
汪直摇头,“梅先生,不妨在后堂稍等,听听他们怎么说,再看看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咱们一会儿也好商量。”
梅先生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如此,也好。”
等将梅先生安顿好,汪直便迎了出去,不多时,亲自陪着一个带着几名护卫,穿着锦衣华服的男人走进了自己的会客厅中。
别的不提,光是那些个腰大膀圆,身形挺拔的护卫,往那儿一杵,便是气势不凡,簇拥之人再是不堪,也能给他抬出几分气势来。
对方大剌剌地在椅子上坐下,将越王使者的派头拿捏得十足,看着汪直,“汪将军,我此来并无其余事情,只是奉王爷之命,亲自给你送一封重要信件,王爷吩咐务必亲手交到你手上,你可千万要收好了。”
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交给汪直。
汪直故作恭敬地伸手接过,而后问道:“王爷可有别的指示?”
那人摆了摆手,“没,就让我将这一封信安安稳稳地亲自交到你的手里,不得有误。”
他仿佛有些急迫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现在信也送到了,我也就不耽搁了,回去向王爷复命了,告辞。”
汪直连忙挽留道:“贵人不辞辛苦而来,岂能连一顿饭都不吃就走。我汪直虽不是什么知书达理之人,好歹也要懂礼数不是?”
“那何止是吃饭,我还想体验一下海女的滋味呢,不过可惜啊.”那人嘿嘿一笑,之后叹了口气,“王爷命我送完信之后,立刻回转,向他说明情况,如今时局微妙,我们做属下的,谁敢耽搁。”
他抖了抖袖子,拱手一礼,“告辞!”
汪直见状,也没勉强,亲自便将他们送出了院子,而后命人护送他们上船。
等他回到房间,梅先生已经从后堂走出,一脸焦急地看着汪直,“汪将军,你怎么让他们走了啊!这分明就是奸细啊!”
汪直并未解释,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之后看着梅先生,平静道:“梅先生是觉得,我应该把他们都扣留下来,然后打草惊蛇,让朝廷做好应对?”
梅先生一怔,脸上旋即露出几分尴尬,干笑两声,“倒是在下欠考虑了,还是汪将军考虑得周全。”
汪直并没有借机嘚瑟或者嘲讽什么,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十分坦荡地直接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梅先生是王府老人了,咱们一起看看这封信到底写了些什么。”
梅先生点了点头,目光移向桌上安静躺着的那封信,率先看向信封上的火漆,登时面色一变,眼睛陡然瞪大,整个人也忍不住朝前趴了上去,凑近了信封。
汪直一脸疑惑,“梅先生,怎么了?”
梅先生此刻的疑惑不比他少半分,在仔细打量了一圈那个火漆之后,扭头懵逼地看着汪直,“你确定这是刚才那个细作交给你的信?”
汪直同样懵逼地点了点头。
“这分明就是王爷用的火漆啊!其中细节分毫不差!”
“那或许是朝廷的人,造假造得逼真了些呢,人家毕竟是钦差,手底下还是有能人的嘛!”
汪直的话,让梅先生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也是也是,若是一眼就能看出有问题,那他岂敢用这个计谋,那不是把人当傻子么!”
他看向桌上的信封,情急之下都已经忘了避嫌了,主动拿起信封,打算自己拆开,一边拆还一边说道:“我倒想看看,那钦差从哪儿起来的妙手神匠,还能复刻王爷的笔迹和印玺不成!”
汪直默默看着,并未阻止,因为他本身就要洗清嫌疑,如今有人主动帮忙,那可再好不过了。
梅先生哼哼着打开信封,展开信纸。
然后,他的眼睛,便又瞪圆了。
“这”
眼前的信纸上,是让他十分熟悉的王爷的笔迹。
他的目光,就像一个威严又苛刻的将军,缓缓走过那横竖分明的军阵,检验着阵中每一个“士兵”。
从头到脚,不放过一丝细节。
但最终,即使他带着挑刺的心思和苛刻的目光,最终都只能无奈地败下阵来,他不得不承认,这每一个士兵,都是如假包换的好士兵,没有一丝瑕疵。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最后那一枚,最有可能出错的大印上。
他仔细地观察着纹路,比照着自己的记忆,试图瞧出这他非常熟悉的大印上,有什么问题。
但显然,以他的记忆,很难做到这一点。
看到现在,他甚至觉得,自己就算拿着那枚大印在面前,恐怕也很难找出对方的破绽。
这钦差请的是什么人?
不会是把王爷本人请过去了吧?
忽然,他神情一滞,看着汪直,“汪将军,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就是王爷写的信?”
汪直无奈一笑,“梅先生,你至少要让我先看看信上写的是什么吧?”
梅先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了汪直。
汪直接过一瞧,信上就是以越王的名义,告诉汪直,齐政眼下藏身在白石岛,有意图谋越王,让汪直点齐手下所有战船、战士,抓住机会,尽全力擒获齐政,事成之后,必有重赏之类的。
“汪将军,你觉得这到底是朝廷的诡计,还是真的王爷的指示?”
等汪直看完,梅先生又赶紧追问道。
汪直缓缓放下信,笑着道:“梅先生,你觉得这个问题,重要吗?”
梅先生微微皱眉,面露不解。
汪直点了点手中的信纸,“如果是王爷的命令,那么我们定然应当领命出击。而如果不是王爷的命令”
他没说完,梅先生便恍然醒悟过来,“是啊,王爷提前就说过,要让你接受朝廷的诡计,将计就计。”
汪直点头,“所以,不论此信真假,我们都应该按照此信的要求行事。”
“对对对!”
梅先生经过这几番事情,已经将心头的文人傲气放下了一大半,觉得自己在汪直这种刀口舔血的江湖人面前,决断和判定还真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连连点头。
汪直神色悄然严肃,“梅先生,我知道此去可能会遭遇朝廷水师和许东那厮的夹击,但我不会退缩,毕竟王爷又给的那些支持都已经悉数到位,这份恩情和信任,汪直无以为报。不过,我就想知道,王爷还有没有别的安排?”
梅先生摇了摇头,“王爷吩咐的事情,在下都已经悉数告知汪将军了。”
汪直点头,“那行,在下这就派人同知王爷,在今明两日就整理部众,后日五月三十,是个适合出兵的好日子,咱们兵发白石岛!”
梅先生也跟着答应,表示到时候会随军出战,亲眼见证汪将军立下盖世奇功。
等梅先生走了,汪直火急火燎地找到了宋徽,一脸急切地把他拉到一旁,“你当日见公子,他怎么说的?这信怎么作假作得天衣无缝的?”
宋徽呵呵一笑,“你猜?”
笑完之后,他立刻身子朝后一仰,躲开了汪直递出的一记直拳。
“你大爷,来真的啊?”
汪直哼了一声,佯怒道:“就你这有点东西就嘚瑟的心思,我早就想揍你了!”
宋徽也不甘示弱地哼哼道:“我让你猜是因为这根本没难度啊,你不记得公子认识一个十来年百无聊赖,在藏书阁里学了一身杂家技艺的天才吗?模仿个字迹什么的,还不简单?”
汪直眉头一挑,“你是说沈先生?”
宋徽看着他,调侃道:“你自己说是不是显而易见的?有些人啊自己脑子笨,还在那儿说我刁难他。”
汪直也不跟他计较,细细琢磨了一下,面露感慨,“公子的智计谋划,着实让人叹服啊!”
宋徽也收敛神色,“可不是么,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总能够在平地起惊雷,绝了。”
汪直转头看着宋徽,“所以,我们决不能让公子的心血白费。”
他伸出手,“后日,看你我的了!”
“嗯!”
宋徽也伸出手和汪直重重一握。
年轻人的志气,总是比天还高比海更辽阔,没有什么比在这条路上遇见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伴更爽的事情了。
如果有,那就是这个同伴是异性。
大梁天德二十年,五月三十。
雨。
水雾弥漫的海面,被一艘大船撞破。
而后,在它的身后,一艘艘船,如一个个无畏风雨的勇士,悍然斩波而行。
他们在水面上,连成一片,共同拱卫着正中间的那面【汪】字大旗。
早上卯时,汪直点起沥港所有兵马,出动,直奔白石岛而去!
与此同时,双屿岛上,许东正在焦虑地踱步。
不是因为不安,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紧张。
自从成为了海上一霸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情绪了。
但这一次,他很难不紧张。
因为这是他重新崛起的希望所在。
打赢了,有无尽的好处。
打输了,便会彻底跌落万丈深渊。
在见识了齐政的本事和得到了齐政的许诺之后,他相信他会打赢,所以,他更是期待。
期待着这场大战的来临。
看着许东来来回回的脚步,军师只当他是在忧虑,忍不住出言宽慰道:“岛主,朝廷的计划十分完备,汪直肯定会上钩,咱们加上朝廷水师,实力更是远强于他,没什么好担忧的。”
沉默被打破,二当家也开口道:“大哥,依我看,若是担忧那咱就别去了,守着这双屿岛,咱们安安心心过日子,也没啥大问题!”
许东闻言笑骂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这种事情你当是那么随便的么!”
“行了,你们俩也不必担忧,我不是忧虑,而是期待。”
“期待?”军师一愣。
许东呵呵一笑,“汪直的死期就要到了,咱们也要为朝廷立下大功了,能不期待吗?”
“报!”
笑声方起,一个信使快步冲进房间,“报告岛主,我们安排的人手已经探明,汪直全军出动,行军方向正是白石岛!”
许东登时神色一振,“当真?”
“千真万确,我等亲眼所见!”
“好!”
许东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左手掌心,“传我命令,召所有当家议事!”
一个时辰之后,早就做好了准备的双屿岛码头挂起了一张张船帆。
五月三十,傍晚,许东带着船队冲破雨雾,同样朝着预定的伏击位置而去。
一场注定改变整个江南大局的惨烈大战,在这片海域,就此彻底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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