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越王府。
越王正在府中焦急地踱步。
越王府用数十年的时间和无数的人力物力财力织就的庞大消息网已经汇总了这几日江南的各方面消息。
江南奴变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烈度上,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很少发生什么流血劫掠的事件,各地的官府也都齐齐地松了口气。
但这事对官府有利,对士绅们却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他们依旧在持续地实打实地失去自己家族数代积累的免费压榨的牛马。
与此同时,一个叫互助会的机构已经浮出了水面,进入了许多人的关注之中。
这个似乎刚刚出现不久的组织,已然成为了整个江南奴变的领导者。
互助会成员去往各方,组织奴变,那些成功废除奴隶身份的人,都是他们天然的拥趸。
想到这帮人手中所掌握着的恐怖力量,一向以“江南王”自居的越王爷,心头就是阵阵不安。
因为,这股力量背后的操纵者,很可能就是那位年轻的,给他制造了许多麻烦的,朝廷钦差。
而在明面上,随着嘉兴大捷的传开,许多哪怕之前对朝廷钦差实力不屑一顾或者一无所知的人,都开始认真衡量起了这位年轻侯爷的本事。
不少人都蠢蠢欲动,甚至手下来报,这些日子就连杭州城中,都有好些人主动前往杭州的钦差行辕拜访。
只是因为钦差不在,以及先前杭州费家之事,这才没有形成风靡之态,而让局面彻底崩坏。
这一点点好消息之下,又藏着另外一个让越王忧心的点:齐政的踪迹。
以他的身份,他当然知道齐政不是出事了。
相反,这场“失踪”的主动权一直在对方手上。
但这就让他很难受。
因为这意味着齐政从他的监视中逃脱了。
什么样的敌人是最可怕的敌人?
在神秘而未知这几个字面前,什么强大、凶恶、暴虐,都要往后靠。
你知道他是冲着你来,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来,更不知道他会以怎样的方式来。
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很让人崩溃。
越王望着眼前的湖水,轻轻一叹。
现在距离约定的起事时间,已经不足一个月了。
但这个时候,如果出什么岔子,自己这苦心谋画的数十年,又算什么呢?
可是,以齐政所展露出来的本事,以及他如今所掌控的实力,他又怎么可能不搞出点什么让他难受的岔子呢?
想到这儿,他越来越觉得荀先生的提议非常好。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就是要预设战场,然后逼他在自己设置的战场中来决战。
可是,眼下还有很多不确定的事情。
最不确定的,就是齐政眼下到底在鼓捣些什么。
没有这些根据,他怎么去落实荀先生的计策呢?
“王爷!”
一声呼唤,将越王从思索中惊醒。
他扭头便瞧见了荀先生那快步而来的身影。
等荀先生来到他面前站定,这位一向八风不动的越王首席幕僚,眼中竟有几分激动。
“王爷,您安排在许东身边那位,送来了一封密报!”
说着荀先生就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递给了王爷,眼神中夹杂的佩服毫不隐藏。
前几日,他还在问王爷,在许东身边是不是还有安排,却没想到王爷的安排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竟然起到了这么重大的作用!
这等消息,居然都能够被送到自己的面前。
这一局还怎么输?!
越王也打开一看,眼神同样在悄然间变得激动了起来。
【钦差藏身回沙岛,与许东共谋汪直,不日将动手。或以身为饵,矫令诱汪直至,行伏杀之计。】
信纸上的内容很简单,但意义却极其重大。
不仅替越王明确了齐政的下一步方向;
更是将齐政将如何谋取汪直的方式都点明了。
最最关键的是,这消息将已经“失踪”数日的齐政的藏身之处说了出来。
“王爷,有了这个消息,咱们这回,可就是真的料敌于先,彻底抢占到先机,可以从容布局,实现咱们所说的,让齐政来打一场我们选定的仗了!”
荀先生的语气之中,难掩兴奋。
实在是这个消息太过难得,太过重要了。
越王也同样兴奋点头,“不错。知晓他要怎么做,咱们就可以顺势而为,让他以为他又将再得一胜,然后”
他霍然转头,看着荀先生,重重扬了扬手中的信纸,带着几分决绝地道:“荀先生,本王想毕其功于一役!”
看得出来,这位在齐政来了之后处处不顺的王爷,实在是很想彻底解决掉齐政这只烦人的苍蝇了。
荀先生闻言抿了抿嘴,沉吟片刻之后,“王爷,在下只有一个问题。”
“说。”
“送信之人,可靠吗?或者说,这封信的内容可靠吗?”
“绝对可靠!”
越王并没有告诉荀先生这人曾经的来路,如今是何身份,以及信中那与越王约定的笔画暗号。
他只是说了结论。
荀先生便也十分干脆地点头,“既如此,那便真可以毕其功于一役了!”
不多时,梅先生被叫了过来。
当他来到越王面前,越王很直接地道:“你走一趟沥港,去见一下汪直,主要有两件事。”
沥港,两个朝阳般的年轻人正在岛上的夕阳下奔跑。
而后追逐,打斗,各使手段,互有攻守。
这让旁观者都觉得青春洋溢的一幕,就像是一场蓬勃的变故,在迟暮而垂老的江南,悄然生发,茁壮成长。
当二人打得累极,叼着狗尾巴草,慵懒地瘫倒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天上的白云飘荡,只觉得天高云阔,人生大有可为。
宋徽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狠狠地喘匀了几口气,开口道:“接下来的事情,你准备好了吗?”
汪直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黝黑的面庞上,大颗的汗珠滚落,声音也有些微喘,“准备自然没问题,我只是在想,要怎么才能不露破绽。”
宋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啊,这些人可都是人精,若非如此也不能尾大不掉这么多年,这不是单纯的一个江南富庶,朝廷投鼠忌器可以解释的。”
“但是汪直啊,你信不信,我总觉得公子会有安排。”
汪直闻言,扭头看向宋徽,“这是越王的事情,公子能怎么安排?”
宋徽笑了笑,“谁知道呢,公子总是能创造一些奇迹,不是吗?”
汪直也笑了笑,“希望吧。”
二人刚说完,远处便传来心腹的通报,“将军!有人求见!乃是从镜湖来的。”
汪直一愣,和宋徽对了一个眼神之后,立刻起身。
等他稍作梳洗,便在自己的小院之中,见到了梅先生。
“汪将军,久违了!”
梅先生一如既往地主动行礼道。
汪直却一改先前的傲气,十分温和亲切地道:“梅先生不必多礼,先生此来,可是有好事相告?”
面对这直接的言语,梅先生哈哈一笑,“幸不辱命!王爷已经吩咐,给你调拨战船二十艘,其中更有两艘千料大船!同时向沥港输送青壮和甲胄,皆是数量不少!”
汪直眼前一亮,带着几分迫切和难以置信,“当真?”
梅先生捻须点头,“在下岂敢拿此事胡言乱语。”
汪直看着梅先生,后撤一步,抱拳道:“先生大恩,请受汪直一拜!”
梅先生连忙将他扶起,“汪将军不必多礼,王爷还有一事要在下务必告知将军。”
“先生请讲。”
“王爷吩咐,近期如果朝廷那边试图诱使你出兵,你需佯装上套,将计就计。”
汪直闻言,登时一愣,坐在椅子上半晌没缓过神来。
直到梅先生叫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梅先生,我没听明白,王爷这是何意啊?”
“哈哈哈哈!”
梅先生捻着胡须,摆出一副文人惯有的洋洋自得之态,仿佛丝毫想不起自己之前乍听得这个消息时那如出一辙的发懵,“其实很简单,王爷认可汪将军对局势的判断,也觉得朝廷会对汪将军不利,他已经定下了计划,如果朝廷真的针对你,那他就会将计就计,将朝廷的势力一网打尽。”
他看着汪直,“不知道在下这样说,汪将军可明白了?”
汪直点了点头,“懂了。如果朝廷那边真的有什么计划,我一定按照王爷的吩咐行事,并且及时通知王爷。”
梅先生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见梅先生已经将话传到,没什么别的要说了,汪直便也点头道:“梅先生一路辛苦,我已命人备好酒菜,先生且下去好生休息。”
梅先生也没多说什么,答应一声,便缓缓离开。
等梅先生走了,汪直一脸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消化了一会儿。
然后他找到了宋徽,将难以置信的表情转移到了宋徽的脸上。
即使这个想法,是他自己主动提出过的。
但当这个念头真的成真,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公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他揉了把脸,定了定神,看着汪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说到底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呢?”
汪直抿着嘴,“谁都以为自己是黄雀,但我只相信公子会是黄雀。”
宋徽哈哈一笑,“公子明明是天上谪仙,怎么能是个雀儿,我回头就去跟公子告状,汪直这小子飘了。”
汪直面色一变,佯怒道:“姓宋的,你好卑鄙!”
“那你打我啊?打得过吗?”
“你大爷的!”
在距离沥港并不算远的一片群岛之中,有一座面积不大不小的岛屿。
当地人都说,这里面乱流丛生,而且有迷雾,船只若是误入,基本就没有能够生还的。
甚至慢慢演变出了里面藏着蛟龙之类的传言。
但身为第一批登上潜龙岛上的老人,许多人都知道,这单纯就是越王爷掩人耳目的消息。
那些船只当然不会生还,因为他们都被潜龙岛那足以让外人震惊的驻扎兵力悉数剿杀,喂了鱼了。
曾经主持这一切的,是越王的心腹爱将。
后来便换成了越王世子。
这位世子深知,潜龙岛对他们父子意味着什么。
如果成功,潜龙就将变成真龙,他作为真龙的嫡长子自然也将是真龙。
但若是成不了真龙,就凭潜龙这个名字,他们父子或许下场就连泥鳅都不如。
自古篡位如登天,一步踩空,万劫不复。
所以,世子殿下对于本该养尊处优却要在此艰苦奋斗,一点都不觉得抗拒,甚至表现得十分积极和主动。
就如此刻,他又在岛上,里里外外地巡视了一圈,将各个环节,都检查和了解了一番,而后才回到了房间。
等回了房间,他也没闲着,将方才巡视所得,亲笔记录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正准备叫个美人来舒缓一下筋骨,释放一下压力,忽然被护卫通报镜湖那边来人了。
他赶紧将刚刚躁动起来的心思压下,准备前往会客的房中跟来人见面,不料房间的门便被人一把推开。
而后,一个带着斗篷的人走了进来。
他眉头一皱,呵斥的话刚到嘴边,来人便揭下了罩着头的帽子。
“父父王?”
越王世子猛地起身,再度确认了一下眼前人的面容,不由大惊失色,“父王,您怎么来了?”
越王淡淡道:“我不来,怎么知道你在岛上做的那些荒唐事啊?”
越王世子当即俯身,“父王明鉴,孩儿自上岛以来,兢兢业业,不敢懈怠,绝无荒唐颓废之举。”
越王也只是随口一诈,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将话题拉回了正事上。
“此番前来,为父是有大事。”
说着他就将自己的打算,与儿子细细说了。
“齐政来了江南,搅风搅雨,弄得人心惶惶,我们的大计也遭受波折,此番只要能成,你我父子便能毕其功于一役!”
听着父王的解释,越王世子的眉头却不自觉地皱起,“父王,这齐政真的如此重要,杀了他一人就能改变局势?”
越王叹了口气,“曾经为父也觉得此人不过是个幸进之徒,但如今看来,的确是让人头疼,他也真的当得起朝廷在江南的阵眼。”
越王世子又道:“那既然他如此有能耐,我们真的将他杀了,朝廷会不会震怒,然后直接派出大军?”
越王笑着摆手,“首先,如果局势允许,我会尽量不杀他,只是将他软禁,直到等到了咱们的起事之时。”
“其次,就算我们真杀了他,也不会立刻将消息大肆宣扬,拖上个十天半个月,那时候,再将消息传出,朝廷也反应不及了。”
“而后,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咱们这位钦差大人是冲着汪直去的,那你要剿匪,死在匪徒手里,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最后,就算朝廷真的不管不顾地派出大军,到时候,北渊和西凉两面夹攻大梁,朝局一旦不稳,这大军甚至可能就是给我们送来的帮助!”
越王世子默默听完,总感觉哪儿不对,但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
看着儿子面露思索,越王并未催促。
一方面,儿子能有自己的思考,是好事,他殚精竭虑的事业,今后总要有人继承;
另一方面,他是真的对整个计划有着充分的信心。
这是他和荀先生推演许久的成熟计划,几乎是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这计划要能输,除非齐政有那个本事,让他身边的人都变成朝廷的人。
那可能吗?
越王世子开口道:“父王,你给了汪直这么多的支持,万一他尾大不掉怎么办?”
越王瞥了他一眼,“怎么?心疼你攒下的家底了?”
“儿子不敢,儿子所有的一切都是父王的,只是有此担心。”
“你放心吧,此番为父就是想让汪直去当消耗敌人的肉盾,他的力量强大了,他才敢去做这样的事情,而他的力量越强,他也才能跟朝廷和许东两方的人马消耗得越多。”
越王点了点桌子,“别忘了,朝廷还有三千水师呢!汪直就眼下这点家底,也就勉强能赢许东,可没有以一敌二的本事。”
越王世子嗯了一声,旋即又道:“那若是他胆怯,临阵逃脱了呢?”
越王笑了笑,“为父还留了梅先生在他旁边,带着本王的令牌,保管他不敢怯战。”
听着父王对自己的担忧都对答如流,且有理有据,越王世子左思右想之后,拱手道:“孩儿无话可说,父王英明!”
越王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那就做好准备,先给汪直把东西都送去。”
“孩儿遵命!”
天德二十年五月二十六。
在梅先生抵达沥港之后的第三天。
宋徽混在商队之中,跟着齐政在舟山岛留下的通信人,来到了齐政藏身的岛屿之上。
当他见到齐政,他当即开口道:“公子,越王传信汪直,命他如果有朝廷兵马诱敌,引他出兵,让他将计就计。”
齐政闻言,登时起身,眼神中难得有了几分波澜。
那是激动,也是兴奋,更是带着一丝丝的紧张。
又是搅浑水池,又是步步紧逼,最后亲自以身打窝,王八终于要出洞了!
这一计,成了!
决战之时,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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