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天德二十年,五月十八。
对杭州城的官员和士绅而言,最近三日发生的事情,堪称魔幻。
第一个事情是,钦差大人在五月十五这一天,忽然带队出了杭州城。
一声招呼都没跟人打。
好吧,平常钦差大人离开也不跟人打招呼。
但这一次,据说连钦差队伍之中的副使都不知情,杭州卫的钦差心腹也不知道钦差大人到底去了哪儿。
第二个事情是,杭州知府杨志鸿,借着钦差的“令箭”,忽然拿下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一个杭州同知,一个杭州通判。
反倒是原本就跟杨志鸿那帮人不对付的杭州府推官郭万里,却得保平安。
这样一来,杭州府衙主要官员,杨志鸿手下就没有什么得力干将了。
在旁人看来,杨志鸿这动作,跟一个男人挥刀自宫没什么区别,登时引起了一片惊疑。
等到许多参加过当日西子台那场宴会的杭州头部士绅们传出消息,说这是钦差大人的意思,杨大人那是无奈照办之后,众人心头的惊疑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发强烈了。
因为如果钦差一句话,就能让杭州知府做到这个地步的话,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杭州城要彻底变天了呢?
那如果杭州城要变天了,自己是不是可能会有些机会呢?
这样想的人不少,他们也不蠢,对许多家族的掌舵者,或者野心家而言,变化,既是风险,也是机会。
古往今来,要想获得非常规的跃升,那就得抓住那些非常规的机会。
许多人,都暗暗将目光投向了钦差的方向。
然后就诞生了杭州城第三个魔幻的事情。
钦差居然失踪了。
当然这不是说真的失踪,而是杭州城上上下下,从杭州府衙到杭州卫所,再到钦差行辕属官,没有一个人知道钦差大人到底去了哪儿。
钦差大人曾告诉属官们说他去了定海,结果定海那边传来的消息是钦差大人压根就没到过定海。
一个大活人,带着上百名精锐且信得过的武士,就这么杳无音信了。
当然,像杭州知府杨志鸿、江南商会会长朱俊达这些站在整个杭州最顶端的人自然是知道,齐政离开的时候,还带走了停在杭州湾的武昌卫三千水师,不会真的被麻匪劫了。
但这反而让他们更慌了。
你一个朝廷钦差,偷偷摸摸跑不见了,还带着三千水师,你要干什么?
不会明天早上起来,越王的脑袋就挂在杭州城头上了吧?
好在,这位年轻的侯爷终究并没有那么不讲武德。
就在这天下午,从定海送来了钦差大人的急信。
盖着钦差大印的公文上,白纸黑字地写明白了,钦差大人是有公务在身,眼下正在近海巡视,安全无虞,让杭州地方各安其职,不得有误。
看见这一封公文,杨志鸿与朱俊达都急眼了。
巡视你带什么水师啊!
找个理由都这么敷衍!
这果然是冲着掀桌子去的吧?
二人慌忙找到了已经返回杭州坐镇的荀先生。
而荀先生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登时精神一振。
然后,这个振奋便悄然消退,脸上露出几分深深的疲惫和痛苦,“准备车马,老夫又要回镜湖一趟。”
就在荀先生朝着镜湖赶去的同时,在舟山岛与双屿岛之间的大片群岛之中的某处不知名小岛上,齐政此刻正安坐在一张桌子前,神色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
一个中年文士,一个粗豪壮汉。
衣著绫罗,却盖不住身上的草莽气质。
他淡淡一笑,伸手微让,“远来是客,坐下说话。”
按照大梁如今的社会等级观念,以他们的身份,原本是没资格和如今的齐政对坐的。
但一来齐政并不在乎这些,二来这两位本身也是曾经游离在社会秩序之外的人。
所以,齐政让他们坐,他们也就真坐了,齐政也没有生气。
可刚等他们落座,齐政的第一句话就让两人仿佛屁股下面长了针,坐立不安了起来。
“二位,本官说句实话,你们岛主这事儿,办得太小家子气了。”
如果换了旁人,敢这么说自己大哥,双屿岛的二当家估计就是拍案而起了。
但当他看着齐政身后的护卫,尤其是站在齐政身旁,巴掌跟蒲扇一样的那个壮汉,这位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当家也怂了,张了张嘴,没敢反驳。
军师同样也只能陪着笑,从侧面维护了几句,“大人日理万机,拔冗来见,如此高看实在让我等惶恐,我家岛主只是因为双屿岛如今情况有些”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又顿住,因为他想起来,人家钦差大人难道不是一堆事情要处置?
人家手底下哪样的事情,不比一个双屿岛重要?
自小读书的他,对官员贵人这个群体有着特殊的向往和下意识的尊敬。
于是在干笑两声之后,难得地局促了起来。
齐政并未让他们为难,主动开口,“如今往来通信,本就麻烦,一切当以大事为要。既然要合作,那就多些坦诚,本官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掀起这么大的风波都来了,他若是还畏首畏尾,那本官觉得,他被汪直比下去,也情有可原。”
他看着二人,“劳烦二位转告他,老虎可以老,但不会怂。怂了的老虎,再年轻也只是病猫。”
“好了,田七,送二位出岛吧。”
看着齐政站起身,双屿岛军师连忙开口道:“大人,我家岛主想问问,此番联手,咱们先从何处下手?”
齐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果你听懂了本官方才的话,你就不应该再问这个问题。”
军师微微一怔,旋即脸色一红,拱了拱手,不敢言语。
二当家听得云里雾里,但又不敢问。
一路直到上了自己的船,他才连忙扯着军师的袖子,“军师,军师,那大官说什么啊?什么该问不该问的?”
军师抿了抿嘴,“钦差大人的意思是,他亲自来了,就代表了诚意,他觉得咱们岛主也应该有这样的诚意和魄力,如果处处都防着伙伴,是做不成大事的。而恰恰,咱们谋划的也是大事。”
他扭头看着二当家,“所以,他才会说,在他表了态之后,我再计较他第一步要打哪儿,就不合适了,因为这实际上就是代表咱们防着他的。”
他叹了口气,“这位钦差如此年轻,却能做下那等大事,果然是不一般啊!”
二当家哼了一声,嘀咕道:“有什么不一般的,绕来绕去,我们还是会防着他,这也没啥不好承认的!”
军师哈哈一笑,“那就交给岛主定夺吧!看看岛主怎么说。”
这个岛距离双屿岛并不算远,当二人回到岛上,立刻便去面见了许东。
两两印证,确认了齐政的说辞和态度之后,许东叹了口气,“老虎可以老,但不会怂。怂了的老虎,再年轻也只是病猫。说得好啊!这些年,我这心气,也着实有些泄了。”
沉默片刻,他猛地站起身来,“军师,你帮我看好岛上,我这就带着老二动身,去面见朝廷钦差!”
言语之间,神采飞扬,仿佛曾经那个果敢明断的海上巨寇又重新回来了。
军师和二当家仿佛也被感染,齐齐一拜,“遵命!”
那处不知名的小岛上,齐政和田七慢慢走着。
“公子对那两个海寇说得那番话,着实精妙,小人也都感慨良多。”
田七跟在一旁主动说道。
齐政扭头,看了他一眼,“不会拍马屁不要硬来。你又不靠这个吃饭。”
田七嘿了一声,“小人说的都是真情实感,绝无半句虚言。”
齐政笑了笑,并没有多说。
他那一番话,外人听起来是在表达不满和开解许东,但实质上,这就是一种隐性的PUA与压力测试。
PUA的核心手段并不是单纯给你画饼,给你诱惑,让你白干,而是蓄意地贬低再假意地接纳,营造出一种“你怎么能够这么差劲,但全世界也就我能接受你”的感觉,在“贬低-施恩”的循环之中,在“为了你好”的伪装下,最终让对方达到对你言听计从的程度。
齐政不喜欢这样的手段,但他更不想这一场决战,出什么岔子。
他必须要努力保证许东对自己的言听计从。
至于压力测试,就更简单了,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但我就不告诉你,还就要让你亲自来,在一次次的妥协之后,对方的底线就已经被压到了一个他曾经自己都想不到的夸张地步了。
这些,自然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当许东再度出现在齐政面前,果然他的眼神都清澈了不少。
“小人许东,拜见齐侯!”
“许岛主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许东欠了欠身,比起上次也恭敬了许多。
落座之后,齐政直接开口道:“许岛主,对接下来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若是之前,许东或许还会跟齐政拉扯。
但这一次,许东直接道:“小人不敢妄言,愿听侯爷差遣。”
并不是说齐政那一番话真的有这么厉害的魔力,而是那一番话,触动了许东的心,让他自己说服了自己,变成了曾经那个有底气有魄力豁得出去的年轻的许东。
齐政微微一笑,“那我们先解决汪直如何?”
听见这个最希望的答案,许东当即单膝跪地,“小人愿以全岛之力,为侯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齐政将他扶起,缓缓道:“此番相见,就是要商定如何剿灭汪直,定下具体的行动方略,许岛主,可做好了准备?”
“请侯爷放心,双屿岛上上下下,随时可在侯爷一声令下之后,全部出动,全力作战!”
“好!”
齐政满意点头,“我们要剿灭汪直,首先就要将他从老巢调出来,否则出去围剿,那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许东嗯了一声,“侯爷高见,伏击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是汪直他又不.他不会轻易离开老巢的吧?”
齐政自信地笑了笑,“本官既然敢谋划此事,定然是有所倚仗的。本王在越王那边埋了一颗很深的暗子,能接触到很高的层次,届时让他伪造越王的笔迹和印鉴,给汪直去一封书信,让他带队前来围剿本官。”
“而本官如今就在海上的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汪直定然不会怀疑。”
“本官身边的三千朝廷水师同样不是秘密,所以汪直一定会精锐尽出。”
许东听到这儿,一脸佩服地起身,真心诚意地行礼,“侯爷为了此事,竟愿以身为饵,此等大义,此等魄力,实在值得小人学习。”
齐政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什么呢,本官虽然愿意冒险,但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险,一旦阴沟里翻船,那不成了千古笑柄了?”
他指着脚下,“这个岛,就是本官为他们设定的战场,届时,本官会撤离此地,你们提前做好埋伏。”
“等汪直的船队抵达,他们一下船,你们就出动,攻击他们的船。”
“他们不下船,你们就和岛上的人手一起两面夹击他的船队。”
“朝廷的三千水师,也会尽全力行动。确保让汪直有来无回!”
许东听着缓缓点头,觉得这样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他稍作沉吟,开口道:“那侯爷打算在岛上安排多少人手?”
“那就要看你双屿岛能拿出多少人手了。”
许东闻言,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齐政。
齐政的神色平静而自然,“岛上的人手是最危险的,也是实打实的诱饵,如果本官拿朝廷官兵当诱饵,今后不论是陛下还是言官,都饶不了本官,本官届时又如何庇护于你?”
“许岛主,你要搞清楚,你是你,你的手下是你的手下。”
齐政的话,落在许东的耳朵里,让他陷入了沉思。
齐政并不着急,安静地等着。
让一个人背叛某个集体或者阶层利益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对方从那个集体或者阶层之中抽离出来,将他的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分开。
古往今来的卖国贼、投敌者,无一例外都是因此。
许东从来不是什么仁义礼智信的好人,齐政相信,对方会做出一个让他满意的决定。
当然,自己给他一点台阶也是好的。
“许岛主放心,此事之后,海上便再无大的战事,本官也会如实向陛下禀报你的功劳,给予你应有的奖赏。”
齐政的话,就像是给下不来台的许东递上了梯子。
许东识趣地顺着下来,拱手道:“侯爷放心,小人这就去安排!必定不会辜负侯爷一番谋划!”
齐政满意地点了点头。
二人又说了一阵细节,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许东坐船离开。
看着许东的船离开,田七站在齐政的侧后方,轻声道:“侯爷,小人有个担忧。”
“说。”
“许东调动手下,如果他手下有越王的人,会不会走漏消息,甚至泄露侯爷的藏身之处?”
齐政闻言扭过头,定定地看着田七。
田七被这个目光盯得有些心里发毛,咽了口口水。
“侯爷,小人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我是想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想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的呢?”
“啊?”田七瞪大了眼,一脸不解。
齐政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钓王八,不下重饵,王八怎么会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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