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北的章程尘埃落定,第一批拓荒队伍已在护送下启程北上,朱高炽终于能腾出手来,带着亲卫快马加鞭赶往上海。
自打离京前答应了朱雄英,要去海军学院看他,这位皇太孙的信就没断过,字里行间从最初的兴奋,渐渐染上了几分苦不堪言的委屈,让朱高炽越发好奇——航海侯张赫到底把他“操练”成了什么样。
船刚抵上海出海口,就听见一阵震天的号子声。
站在甲板上远眺,只见滩涂之上整整齐齐列着数千个灰蓝色身影,正随着口令做着劈砍动作,军靴踏在沙地上,踏出整齐划一的“咚咚”声。
岸边矗立着几排崭新的营房,旗杆上飘扬的“明”字旗旁边,还多了一面绣着“海”字的蓝色旗帜,在海风里猎猎作响。
“这就是海军学院?”朱高炽笑着翻身下马,刚走近营门,就被一阵中气十足的怒骂声劈头盖脸砸过来。
“朱雄英!你那胳膊是面条做的?挥刀都抬不起来,还想当舰长?”张赫穿着短打,手里攥着根马鞭,正指着队伍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训斥,“再使不上劲,今天的饭就别吃了!”
朱高炽定睛一看,差点笑出声。
只见朱雄英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水师军服,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额头上全是汗,正梗着脖子挥舞着一把木制训练刀,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听到张赫的骂声,他肩膀垮了垮,却还是咬着牙把刀举得更高了些。
“还有你们几个!”张赫的马鞭指向旁边几个同样狼狈的身影,“蓝玉!出列!刚才教的旗语动作,你那手抖什么?是怕海里的鱼把你吃了?”
人群里挤出个高个大汉,正是昔日嚣张跋扈的永昌侯蓝玉,此刻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啥,风太大,手滑……”
“风大?等你们上了船,遇到台风怎么办?跳海喂鱼吗?”张赫眼睛一瞪,“再练十遍!练不会就站在浪里练,让海水给你醒醒脑子!”
郭英、杨璟此刻也在队列里,一个个都没了平日里公侯勋贵的傲气,不是被骂“动作像娘们”,就是被训“反应比海龟还慢”。
周德兴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本花名册,谁要是动作不到位,就“唰”地记上一笔,那严肃劲儿,比审案子还认真。
朱高炽看得直乐,往旁边的瞭望塔上一站,饶有兴致地当起了看客。
这第一批五千名学员,果然如他当初规划的那样,一半是勋贵子弟,一半是沿海渔民家的孩子——勋贵子弟懂规矩、识文墨,渔民子弟水性好、知海性,混在一起操练,正好取长补短。
而张赫采用的,正是他亲手制定的军事化管理章程:每天卯时起床,亥时熄灯,白天练刀术、学旗语、认海图,晚上还要听周德兴讲《海防策》,稍有差池就是罚站、加练,半点情面不讲,全都是按照后世军队的操练法子严苛执行。
“好!全体都有,冲刺三百步!”张赫一声令下,五千人立刻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朱雄英落在中间,小短腿倒腾得飞快,却还是被前面的渔民子弟甩开一截,气得小脸通红,嘴里还念叨着“我能行”。
朱高炽看得哈哈大笑,眼泪都快出来了。
想当初在南京城,这位皇太孙何曾受过这等罪?
吃饭要挑厨子,穿衣要选料子,现在倒好,被张赫骂得狗血淋头,还得跟着跑圈,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活像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小鸭子。
操练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张赫才喊了声“解散”。
学员们瞬间瘫在地上,一个个像脱水的鱼,只有朱雄英,还强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朱高炽这边挪,刚到跟前,眼泪就掉了下来。
“高炽!”他带着哭腔,一把抓住朱高炽的袖子,“救我啊!我要回京!”
“这地方不是人待的!张侯爷天天骂我,周将军天天罚我,我的手都磨破了!”
他伸出手掌,果然布满了水泡,有的已经磨破,缠着脏兮兮的布条。
家人们谁懂啊?
朱雄英当初听了朱高炽的话,想着来海军学院走一趟,无非是穿上新军装站站场子,对着学员们说几句“好好操练,为国争光”的场面话,再赏点银子布匹,既显得皇太孙关心水师,又能在史书上留个“重视海防”的好名声,顺便还能躲开宫里那些没完没了的经史课。
结果谁他娘地想到,刚踏进营门,张赫那老匹夫就直接把他的随从拦在了外面,说什么“学院里只有学员,没有皇太孙”,周德兴更绝,当场塞给他一套磨得发白的旧军装,说这是“规矩”。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按在队列里跟着劈刀、跑步,想喊停吧,张赫眼睛一瞪:“太孙殿下想搞特殊?那这海军学院不如关了算了!”
周德兴还在旁边敲边鼓:“当年陛下打天下,皇子也得冲锋陷阵,太孙岂能例外?”
现在倒好,回不去了!
天天天不亮就被军号揪起来,跟着一群泥腿子跑沙滩,晚上还得背海图、认星象,记错一个地名就被周德兴用戒尺打手板。
张赫更狠,练刀术时专挑他下手,美其名曰“太孙是表率,得练得更扎实”,累得他晚上沾床就睡,梦里都是“一二一”的口号,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连端碗都手抖。
这哪是彰显皇恩?分明是被这俩老东西给算计了!
早知道来这儿要天天遭这份罪,当初就算朱高炽说破嘴,他也不会踏出南京城一步!
现在倒好,成了正式学员,想跑都跑不了——张赫说了,除非他能通过三个月后的考核,否则别想见到南京的城墙!
这破地方,简直比国子监的先生还狠!
“哦?这就受不了了?”朱高炽故意板起脸,“当初是谁哭着喊着要来海军学院,说要当大明第一个远洋舰长的?”
“我那时候不知道这么苦啊!”朱雄英跺着脚,眼泪掉得更凶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吃的饭还不如家里的狗食,晚上还要背海图,背错一个字就罚抄一百遍……高炽,我真的撑不住了!”
旁边几个勋贵子弟也围了过来,傅友德的儿子傅让苦着脸说:“胖殿下,张侯爷连国公府的面子都不给,昨天我爹派人来送点心,全被他扔海里了……”
汤鼎的儿子汤軏跟着点头:“周将军更狠,说我们要是学不会看星象,就把我们绑在桅杆上看一整夜!”
朱高炽看着他们一个个蔫头耷脑的样子,忽然收起了笑容,指着远处停泊的战船问:“你们知道,那些船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听到这话,学员们愣了愣。
“是用来护着大明的海疆,护着你们家里的商队,护着沿海百姓不被倭寇欺负的。”朱高炽的声音沉了下来,“你们是勋贵子弟,不过大多都是庶子幼子,将来没有爵位承袭,全部靠自己,还要替朝廷守土;那些渔民子弟,将来要驾着船去海外,把大明的瓷器、丝绸卖到天边去。可你们现在呢?吃点苦就喊着要回家,受点骂就哭鼻子,将来怎么挑担子?”
他看向朱雄英,眼神格外认真:“你是皇太孙,将来要继承大统的。若是连这点操练的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面对朝堂上的风雨?怎么抵御海疆外的豺狼?张侯爷骂你,是把你当成能成器的料子;周将军罚你,是盼着你将来能独当一面。这点罪都受不了,还说什么当舰长、守海疆?”
朱雄英被说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眼泪还在掉,却不再喊着要回京了。
“想当年,班超投笔从戎,在西域吃了多少苦?王玄策一人灭国,在天竺受了多少难?”朱高炽拍了拍汤軏的肩膀,“你爹当年跟着皇爷爷打天下,九死一生才换来今天的江山。你现在站在这里,不是来享福的,是来学本事的。本事学到手,将来才能让大明的战船,开到比太阳升起的地方更远的地方去。”
张赫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嘴角偷偷翘了翘。
周德兴也跟了过来,把一本海图塞给朱雄英:“太孙殿下,这是今日要背的,背会了,老臣请你吃海鱼。”
朱雄英抹了把眼泪,接过海图,咬着牙说:“我……我不回京了!我……要留下来学本事!将来要开最大的船!”
“这才像话。”朱高炽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走,兄弟请你们吃海鱼,吃完了,接着练。”
夕阳把海面染成了金红色,营房里渐渐升起炊烟。
朱高炽看着朱雄英和几个勋贵子弟凑在一起研究海图,看着张赫和周德兴在船头比划着什么,忽然觉得,这上海出海口的风,比岭北的风雪更让人心里踏实。
海军学院的灯亮了起来,映着少年们苦读的身影,也映着远处战船的剪影。
朱高炽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被骂哭又爬起来的学员,就会驾着大明的战船,驶向更辽阔的海洋,就像那些奔赴岭北的儒生武将一样,在不同的战场上,为这个王朝撑起一片天。
“高炽,你看我画的航线对不对?”朱雄英举着张纸跑过来,脸上还带着泪痕,眼里却亮得像星星。
朱高炽接过来看了看,笑着点头:“不错,就是这里,要绕开暗礁……”
海风拂过,带着咸湿的气息,也带着少年们的笑声,在海军学院的夜空里,越传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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