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不断的钟声自禁中深处传来,随后响起了宫门次第开启的“轧轧”声。
晨曦未至,官员们鱼贯进入宣德门的身影,在宫灯摇曳的光里明明灭灭。
陆北顾走在队列的最后面。
早朝入宫的路线是先通过中轴线上的宣德门,但随后不走中轴线上的第二道门大庆门,而是转而向左走端礼门。
穿过端礼门时,他能清晰听见前面官员们的乌皮靴踩在地面上传来的回响,沉闷而齐整,有种莫名的仪式感。
顺着端礼门进入文德门,后面便是大名鼎鼎的政事堂,再往后,则是方才传来一百下钟声的钟楼。
大宋禁中时间制度是非常严格的,他们在待漏院候朝的时候,禁中的内侍省便已经开始签署和发放“止鼓契”,准备结束夜间报时了。
同时,由于禁中不允许养鸡,所以还专门有名为“鸡人”的报时官,会学鸡叫来作为白天开始的信号“鸡人”一唱,钟楼听到动静就开始敲钟,而整个开封城的所有钟楼,都会随着禁中钟声的传开,如得到讯号的烽火台般,渐次敲响自己的钟。
得益于身后已经没有人了,所以陆北顾可以公然抬起头,打量起了眼前的文德殿。
天边此时已经露出了极浅的光,他能看到文德殿的庑殿顶覆着深碧琉璃瓦,檐角蹲踞鸱吻,在微明天色中凝成了沉暗的剪影。
视线往下,檐下斗栱层迭、彩绘相间,檐柱皆以整根巨木制成,遍施朱漆,柱础雕刻覆莲纹样,而朱漆殿门则高逾三丈,门钉纵横各九,鎏金浮凸,门额悬金漆巨匾,上书“文德殿”三个擘窠大字。
跟着队伍再往前走些,陆北顾经过的时候,看到了殿前的三层丹陛,在其两侧都立着鎏金铜鹤,而大殿的殿基则高出地面五尺,四周绕以雕栏,栏板镂刻云龙翔凤,台基四角设螭首散水,如果遇到雨天时节,雨水就会自螭首泻出。
进了文德殿,陆北顾发现这间大殿非常深阔,应该是为了容纳大量朝臣而专门设计的。
他垂手立于东侧文班之末,是最靠门的位置,身前皆是身着紫绯、腰悬金玉的重臣。
微微抬眼,他便能望见穹顶藻井上彩绘的蟠龙,在摇曳光线下似欲腾云而起,而蟠龙四周则绘有云纹星辰。
因为还有本职工作,所以陆北顾也不好多观察,他开始从后面盯着前面文武两班朝官看。
在朝会过程中,他的本职工作就是拿小本本.不是,是拿笏板去记录朝官的失仪行为,包括但不限于谈笑喧哗、执笏不端、行礼失序、行立迟缓、趋拜失仪、无故离位等等。
“啪!啪!啪!”
鸣鞭三响,清脆裂空,殿外执戟卫士如林而立,旄头羽葆在晨风中微颤。
听到动静,文武朝官瞬间屏息垂首。
官家赵祯此时乘辇至殿门,降辇,徐步升座。
旒珠轻晃,遮住了他的脸,随着他坐下,礼官张师中开始引导臣子们行礼。
“拜——”
众臣齐刷刷躬身作揖,绯紫衣袍如潮水起伏,三称万岁。
礼仪结束,朝会正式开始。
文彦博作为首相,手持笏板,稳步出班,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陛下,近日中书省接连收到河北路急报,河北诸州地震频仍,以至于城垣摧颓、庐舍倾覆,百姓流离失所。为安黎庶、察民情、固边陲,臣与富相公及诸位执政商议,恳请陛下速遣重臣,充任体量安抚使,前往河北,赈灾抚民,以示朝廷恩泽。”
御座之上,赵祯的声音透过旒珠传来。
“中书可有具体人选?”
“臣等以为,右司谏吕景初,清直敢言,明察秋毫;左藏副使李绶,精于钱谷,办事干练。以此二人为河北路体量安抚使,持节巡按河北,必能妥善处置灾情,安抚民心.此外,荆湖北路下溪州蛮首彭仕羲,桀骜不驯,久未归化,边地不宁。左司谏朱处约沉稳有谋,堪当大任,可命其为荆湖北路体量安抚使,前往招抚,以靖边氛。”
文彦博这番建议,看似全然出于公心。
然而殿中不少明眼人心头却是明白,把谏院的两员大将调走,此举名义上是选派能臣干吏赴地方公干,实则是要继续削弱这两年来已经连续弹劾掉了两名宰相、两名枢密使的台谏系统。
谏院的吕景初和朱处约也是朝官,他们虽面色如常,但何尝不知这看似升迁的外派,实则是被“礼送”出京远离庙堂呢?
然而这一天的到来,实际上,他们早有预料。
台谏一体,御史台和谏院是分不开的。
御史台经过刘沆罢相前的“自爆”,骨干已被清洗调任殆尽,如今,终于是轮到了谏院。
陆北顾也在后面自己琢磨着。
一开始文彦博说河北的灾情,他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本质是冲着人去的.但当文彦博又扯到下溪州的山蛮,他就明白了过来,这就是在借着不同的事,来把人调走。
那么文彦博,或者说宰执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要今天朝议,迫不及待地就将此事作为最重要的议题率先抛了出来呢?
陆北顾思考了片刻,明白了过来。
“果然是屁股决定脑袋啊,哪怕是已经跟他撕破脸了的前盟友刘沆留下来的政策,文彦博也要坚决执行。恐怕这些宰执们,也被台谏惊人的战斗力给吓到了,生怕自己被弹劾下去。”
御座上的官家赵祯沉默片刻,他未必看不透这层用意,但河北地震、蛮夷未附皆是实情,派员安抚亦是常例。
更何况,借此平衡一下近年来气焰过盛的台谏势力,也正合他意。
于是,赵祯缓缓开口:“准卿所奏。即日便下敕命,着吕景初、李绶为河北体量安抚使,朱处约为荆湖北路体量安抚使,克日启程。”
“陛下,臣亦有本奏。”
首相文彦博奏事已毕,次相富弼手持笏板,稳步出班,说道。
“提举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王安石,自协理包拯整顿开封府吏治以来,明察暗访,革除积弊,胥吏肃然,民讼得平。其才具干练,识度宏远,实为难得之干臣。今度支司总领天下财赋,事务繁剧,副使周湛虽勤勉,然年事渐高,需得力佐贰分劳。臣恳请擢升王安石为度支判官,佐理周湛,以期国用充裕,财赋清明。”
“嗯。”
赵祯没有表示反对,转而问道:“提举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可有人选?此差遣关系京畿治安、赋税、刑名,不可一日乏人.若无人选,朕倒是觉得太常博士、集贤校理陆诜,学行端谨,历任州县皆有政声,堪当此任。”
富弼微微一怔,他们当然是有人选的,不过既然官家开口了,这时候也不好说什么。
而且,不得不说,官家提出的人选,是极恰当的。
陆诜,字介夫,杭州余杭人,是景佑元年的进士,庆历七年的时候参与过镇压贝州兵变,后历任秦州通判、陕西刑狱,在治安维稳方面很有经验,是个临危不乱的狠角色。
富弼只能道:“官家圣明,陆诜必能继王安石之绪,安辑畿辅。”
陆北顾静静地听着,但这第二件事,他却暂时没想明白。
王安石的提拔,更像是庙堂各方势力博弈后妥协的结果,但为什么是由富弼提出的?据他所知,王安石似乎跟政事堂里的宰执们没什么关系。
唯一能沾点关系的,就是做过王安石上司的韩琦,但好像也并不亲密。
“但富弼刚才特意提了一句,王安石是因为协助包拯治理开封府的功劳而应该晋升。所以,这话是文彦博不好说,但文彦博为了继续提拔包拯而让富弼去说的?按照包拯的履历,到了权知开封府这个位置,确实已经是超擢了,短时间哪怕有政绩也无法继续晋升。”
已知信息太少,陆北顾脑海里闪过这么一个推测,但他并不能确定。
“着王安石擢升度支判官,辅佐周湛打理度支事务,陆诜即日接任提举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辅佐包拯治理开封府。”
“臣遵旨。”
富弼躬身领命,退回班列。
两位宰相奏事完毕,按照顺序,接下来就是枢相贾昌朝奏事了。
贾昌朝手持玉笏,趋前数步:“陛下,臣近日查阅旧典,又闻钦天监呈报,认为现今禖坛之制似有不妥之处。”
他略作停顿,没抬头但悄悄抬眸,瞥见官家虽旒珠蔽面,身形却微微前倾,便知此言已触动圣心,遂继续道。
“按《礼志》,禖神主嗣续,乃国家祈嗣重祀。昔二汉、晋时,禖坛设于城南,以应阳位;至齐、隋,移祀于南郊坛西南。然今之禖坛,不惟规制低矮简陋,其地更处卑湿洼下,于礼不合,于仪不肃臣愚见,当循古礼,迁禖坛于圜丘东侧高爽之地,位居震方,象征长男,如此方合阴阳,上应天心,下顺民望。”
这番言论一出,殿内不少官员面露诧异之色。
禖坛祭祀虽属礼制,却非紧急军国大事,贾昌朝身为枢相,在议论完河北地震、荆湖蛮事乃至度支官员调动后,突兀提及此事,显得颇为蹊跷。
但一些敏锐者已嗅到其中异样,贾昌朝此举,很有深意。
御座上的赵祯,闻言更是精神一振。
他年近五旬,膝下犹虚,皇嗣问题一直是压在他心头最重的石头。
近年来,群臣劝谏立储之声不绝,虽出于公心,却每每令他想起无子的隐痛。
贾昌朝虽未明言反对立储,但此刻提出修缮迁建求子祭坛,其潜台词不言而喻官家虽身体不佳,但也没到老年,理应祈求上苍赐予亲生皇子,而非急于从宗室中择立他人。
这正搔中了赵祯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
“贾卿留心礼制,为国祈福,忠悃可嘉!”
赵祯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愉悦,甚至抬起手来,轻抚颔下短须。
“禖祀乃国之大事,关乎宗庙社稷延续,岂可因陋就简?着令礼部、太常寺会同钦天监,详勘地势,择吉日将禖坛迁于圜丘之东,务求规制严整,祭仪虔肃。”
这番褒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可谓分量十足。
贾昌朝躬身谢恩,退回班列时,眼角余光瞥见文彦博、富弼等人面色平静,韩琦则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殿中的绝大多数朝官,尤其是那些曾力主早定国本的臣子,眼中则闪过忧虑。
显然,贾昌朝这番“投其所好”,不仅进一步稳固了圣眷,更将立储之争的水搅得更浑了。
而偏偏贾昌朝选的切入口很刁钻他压根就没提立储的事情,只是说禖坛应该调整一下位置而已,
所以哪怕有人有心想要反驳,一时间竟也无从下手。
陆北顾立于班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通过这件小事,他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贾昌朝这个敌人确实非常难以对付。
此人老谋深算,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会通过不留把柄的方式去达成目的,而哪怕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是他在背后操纵,但却偏偏抓不到证据。
当然了,庙堂斗争中如果想要斗倒一个人,有时候其实也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官家对他厌恶即可。
但偏偏贾昌朝是个既没底线又会讨官家欢心的人。
所以,他才能在庆历新政以后愈发激烈的庙堂斗争中,始终屹立不倒。
就在陆北顾沉思之际,韩琦蹙着眉头出列了,而韩琦所奏之事,却让陆北顾顿时集中注意力倾听了起来。
“陛下,臣近日检视三衙刑狱文书,见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所辖诸军案件,虽有详密科律,然审讯判决多委胥吏,士大夫罕有参与,此制沿袭已久,然隐患实多。”
韩琦略作停顿,继续道:“胥吏虽熟谙律条,然未必通晓经义大义。若遇奸猾之吏,借事玩法,则冤滥恐不能免,军中刑罚关乎将士性命,岂可全付胥吏之手?臣观汉唐旧制,大将军幕府皆设议郎、录事、兵曹等官,分职联事,今三衙后司总领军案,却制度过简臣愚见,当于三衙后司增设士人狱官一员,专司鞫狱。另外,臣请由枢密副使田况提举编修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的刑罚律令编敕。如此,则狱讼可期明允,刑罚可免乖误,亦符陛下钦恤之意。”
这番提议看似只是针对军司刑狱制度的改良,然而陆北顾却已听出弦外之音。
不久前贾岩一案,正是因三衙后司被贾昌朝影响,所以办成了冤狱,如果不是陆北顾与王安石商议之后,唱了出“空城计”,让裴德谷按捺不住自投罗网,从而裴德谷案这边有了重大突破,贾岩还不知道要被三衙后司关押多久呢!
故而,韩琦此时提出此议,明为完善制度全然一片公心,实则暗指贾昌朝掌控下的枢密院对军中刑狱监管不力,滥用权柄。
其暗藏之意,了解贾岩案的人,都不难看得出来。
贾昌朝立于班中,面色如常,但垂下的眼帘却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他如何不知韩琦借题发挥?此举若成,韩琦便可借安置士人狱官之机,将触角伸向三衙,进一步蚕食他在军中的影响力。
而令他极为不舒服的是,刚刚还赞扬了他的官家,几乎未假思索,便同意了韩琦的奏议。
“韩卿所奏,颇合情理。”
赵祯颔首道:“军中刑狱,确需士人参与,以昭公允。可依所请,着枢密院与审刑院、大理寺详议章程,于三衙后司各设士人狱官一员,专掌鞫狱之事,其人选须择通晓律令、持身刚正者充任。而过去军中律令繁杂,也只有田卿这般才能梳理清楚,便由田卿辛苦一下了。”
“陛下圣明!”
韩琦躬身领命,退回班列时,与文彦博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显然,官家不是不知道,此举会让贾昌朝对三衙的影响力削弱,但官家还是爽快地同意了。
这就说明,官家对于本来就担任过枢密使,如今更是贵为枢相的贾昌朝,一手独揽枢密院大权,是不满意的。
或者说,此前贾岩一案,贾昌朝有点越界了,虽然没惩罚他,追责到裴德谷为止,但这件事情,就是官家对贾昌朝的敲打。
贾昌朝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有些无奈。
官家便是如此喜欢制衡术的官家,讨好有没有用?有用,官家当然喜欢符合他心思的臣子,但该敲打还是会敲打。
短短两刻钟,两个宰相,两个枢密使,接连奏了四件事情。
这四件事情,看起来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背后都隐藏着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妥协才达成的利益交换,以及激烈但不露锋芒的派系斗争,用“暗流涌动”来形容,毫不为过。
这一切,都被立于班末的陆北顾默默记于心中。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只以通过考试为目的的士子了。
而在这庙堂之上,在这群大宋最顶尖的聪明人玩的游戏里,如果他无法迅速成长并且适应的话,那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算计到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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