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顾寅初便醒,窗外夜色尚浓。
他轻手轻脚起身,唯恐惊动睡得正酣的沈括。
用屋里铜盆的水将就洗漱了一下,他穿着一身半旧青布直裰走出了澄明斋。
晨风料峭,长街寂寂,只闻更夫梆子声自远处传来。
拐过街口,便见一处早点摊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蒸腾热气在清冷空气中格外醒目。
摊主是位手脚麻利的老者,见有客至,忙不迭招呼:“官人用些甚?有软羊面、桐皮面,也有旋切软羊、群仙炙、血肚羹,饮子有浆水、姜蜜水、沈香水”
“一碗软羊面,多加些芫荽。”
陆北顾从怀中摸出铜钱置于案上:“再要一碟血肚羹。”
老者高声应喏,手下不停,不多时便自沸汤中捞出面条,覆上几片切得极薄的软羊肉,撒了碧绿的芫荽末,再淋一勺滚油。
“滋啦”一声响,香气四溢。
面很快端上,青花陶碗里汤色乳白,面条筋道,羊肉酥烂。
他执箸慢慢吃着,没等多会儿,一碟血肚羹也端上来了。
血肚羹是用羊血与羊肚同熬,羊血嫩滑,羊肚脆韧,撒了茱萸油和花椒,热辣鲜香,在这清晨寒意中,吃下去浑身都暖了起来。
邻座已有三两赶早的百姓,一边吃着早饭,一边低声交谈着市井传闻。
陆北顾静静听着,吃一会儿,便偶尔抬眼望望天色。
用罢早餐,他起身付了账,往澄明斋回去。
回到铺中,沈括尚在安睡,陆北顾动作很轻地穿戴起了全套行头,随后对着店里那面磨得极光的铜镜,仔细端详。
镜中人英姿挺拔,气度沉静,眉宇间却隐有锐气,恰似匣中宝剑,虽未出鞘,寒芒已现。
把笏板别在腰间,确定穿戴整齐,没落下什么之后,他前往车马行。
那里已经停着一辆他预定的马车,车夫是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见他过来,忙跳下车辕,欲要搀扶。
“不必。”陆北顾摆手,自行登车。
车厢内略显昏暗,只闻车轮碾过青石路面,发出辘辘声响。
他端坐车中,闭目凝神,将已知的信息和可能发生的情况在心中细细推演一遍。
今日乃首次以朝官身份赴待漏院,万不能有丝毫差池。
而且,自己初入台谏,虽未必需要即刻奏事,然则既在其位,便需时时留意,事事用心。
来到御街,车帘晃动间,隐约可见已有不少官员车马,皆朝着宣德门方向行去。
至宣德门外,天色依旧漆黑。
这时候宫门是不开的,他循例在御街尽头下车,在车前整饬袍袖,随后向右走去,这个方向就没法坐车了,只能步行前往。
陆北顾的目的地,是位于禁中左掖门旁的待漏院。
待漏院,是五品以上朝官在上朝前等候歇脚的场所,朝官们会在此整理仪容、互相交流,而宰执们则有单独的房间,通常还会在此讨论一会儿面圣时要商议的事宜。
同时,这里还备有宫廷制作的各式糕点,以及贡茶等热饮。
没来得及在家或车上吃早饭的朝官,也可以在这里吃喝,这些都是免费提供的。
你问五品以下的朝官怎么办?
一般来讲,朝官就没有五品以下的,如果真的有,那就门外站着等吧,谁叫你没资格穿绯袍呢.
所以,陆北顾其实是进不去待漏院的。
但陆北顾必须要去那里,倒不是他非得想体验一下“那年十八,站如喽啰”是什么感觉,而是作为殿中侍御史里行,他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在早朝开始之前,到待漏院前监督文武官员站班。
他要协助殿中侍御史确保站班顺序不能出错,同时如果有人出现交头接耳、咳嗽、吐痰等失仪行为,得在笏板上记录下来。
除此之外,如果有应当参朝的朝官托病请假未来,当日负责充任“知班官”的御史会告诉他具体是谁,他得在退朝之后上门去核实,如果该朝官是装病,那么就需要对此进行弹劾。
呃,之所以还有这么个工作内容,就是因为很多日参官其实是受不了常年累月,天天早晨天不亮就起来上朝的,总有因为头天晚上宴饮过头而想睡懒觉的时候,所以就会有人装病请假.
而官家也不可能靠请假条来分辨谁真病了谁是装病啊,所以就得殿中侍御史里行辛苦一趟了。
待漏院门口。
进来的朝官在经过的时候,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这位守在门口的新科状元。
陆北顾倒是不尴尬,他反而很有礼貌的先行礼打招呼。
朝官们哪怕没见过他,看他这个年纪,也是能猜出来他是谁的,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回礼。
他没待多一会儿,忽觉袖口被人轻轻一扯。
转头,便见欧阳修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估计是在待漏院里面听说他来了,便特意出来。
欧阳修目光扫过周遭,随即微微侧首,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他一人听闻。
“往外再站点,老夫隔着门给你挨个介绍一下现在院里站着的,认真记,争取能把人认一认,不然真遇到问题,你没法纠正站班顺序。”
陆北顾心中凛然,知道欧阳修这是在为他迅速熟悉朝堂格局、辨识各方势力而特意做的提点。
两人往外站了点,目光透过大门,能看到待漏院庭院里站着的绝大多数朝官,不过房间里的就看不到了。
“看东首廊下那位,紫袍玉带,身形瘦削者,乃是参知政事王尧臣,对面身形健壮者,便是枢密使韩琦.待会站班的时候,王尧臣要是咳嗽失仪,你不要往笏板上记,这是老毛病了,官家此前特意嘱咐过此事。”
王尧臣这时候正跟韩琦在说话,时不时地就急促地咳嗽几声,还不是那种普通的咳嗽,而是整个人的上身都会跟着佝偻起来,颇为撕心裂肺,看起来身体不太好。
而王尧臣是去年因为刘沆罢相,才从枢密副使升任参知政事,他进政事堂是文彦博大力推荐的结果。
事实上,包拯和韩琦从外地调回中枢并且都升任到了关键职位,也都是文彦博的手笔。
天圣五年小圈子的核心,就是文彦博。
但可惜的是,文彦博并未出现在院子里,陆北顾没见到他长什么样,不过听欧阳修说,文彦博正跟富弼在宰执们的专属房间里待着呢。
这时候,又有一人经过他们身侧,也没跟欧阳修打招呼,直接进了待漏院。
“这是枢密副使程戡,文相公的亲家。”
听着欧阳修的介绍,陆北顾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么一看,文彦博的势力是真大啊,政事堂里他本身就是宰相,还有参知政事王尧臣作帮手,而枢密院里也有韩琦和程戡这两个同盟,几乎就等于掌握了半个政事堂、半个枢密院。”
就在他思忖之际,一个身穿紫袍的富态老者,在他们面前停住了脚步。
此人年逾六旬,须发灰白,挺着被玉带束住的肚腩,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极温和的笑意。
“永叔,怎么在这站着不进去?”
“哦,跟我们御史台新来的陆御史聊聊天。”
欧阳修跟贾昌朝的关系并不好,他皮笑肉不笑地给陆北顾介绍了一下:“这位便是贾枢相,还不行礼?”
贾昌朝?
陆北顾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官面场合,他倒也不好说什么,行礼只道:“御史台新任殿中侍御史里行陆北顾,见过贾枢相。”
“喔?”
贾昌朝的笑意在胖胖的脸上漾开更深纹路,他全然未察欧阳修的目光,只凝神端详陆北顾,随后“恍然”道。
“想来这便是连中四元,名动天下的陆状元吧?本相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只是没想到这般年轻……看着也就跟老夫的孙子差不多大啊。”
话音未落,他已自然伸手,在陆北顾肩头轻拍两下,如同长辈勉励子孙。
见贾昌朝还想占自己便宜,口头打压自己,陆北顾也不惯着。
“贾枢相为国操劳,白发苍苍,下官亦见之而心痛,难免念及先祖考.哎,贾枢相千万要保重身体啊,先祖考便是六十多岁故去的。”
他没躲,就这么直着身子,冷冷地看着贾昌朝道。
贾昌朝的个头比他矮大半个头,此时隔着一段距离伸手够他肩膀已经有些费力了,两人眼神交锋的时候,陆北顾反倒是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放心,本相身子骨倒是一向硬朗的很。”
贾昌朝笑呵呵地抽回了手。
他灰白的胡须在晨风中微动,将目光转向欧阳修:“如此英才,永叔可要保护好啊。”
欧阳修的酒糟鼻这时候有点红了,他没顺着贾昌朝的话说,反而道:“御史为国持宪,岂能惜身?保护便不必了,像陆御史这般年轻人,若是能弹劾下一二大人物,方才算是淬炼。”
“哈哈,别被人当易折的刀使了就行。”
贾昌朝笑呵呵地说道,随后走进了待漏院。
待贾昌朝胖胖的身影没入待漏院门内,欧阳修方转视陆北顾,低声道:“这是李义府一般的人物。”
小插曲过后,欧阳修继续给陆北顾介绍。
“廊下倚柱,闭目养神的那位老者,是翰林学士承旨孙抃,乃是眉州人,年高德劭,专门负责草拟诏令,同为蜀人,你有空可以尝试去拜访。”
“三司使张方平你认识,他旁边身着绯袍、蓄短须者,便是户部副使郭申锡。”
陆北顾目光随之移动,将欧阳修提及的人物与方位一一记下,但是很快,他就有了疑惑。
“可参知政事曾公亮、枢密副使田况、度支副使周湛,怎地都不见来?是都在房间里吗?”
欧阳修答道:“因为东西两府和三司,哪怕是上朝的时候,都是要留人值班的,这样若有紧急情况,也可有人处置,通常都是副手轮流值班。”
“原来如此.”
欧阳修目光倏然转向院门方向,声音又低了几分。
“记住这些人的样貌,然后待会儿站班,你跟吴御史站在这儿。”
欧阳修指了指不远处的地面:“你第一天上朝,跟着吴御史就行,多学多看不过该在文武两班队伍里来回走,还是得来回走,纠正风纪是职责所在,哪怕没人怕你,你也得做个样子出来。”
“那若是真有人当面失仪呢?”
“一般没有,要是有人故意挑衅你,你就找吴御史,吴御史是‘知班官’,他会教你怎么处理的。”
他顿了顿,见陆北顾神色专注,便继续道。
“今日朝会,你初入朝堂,多看少言,留意诸公奏对时的神色语态,尤其留意那位。”
欧阳修的下颌几不可察地朝院中那个被数人簇拥、身着紫袍的身影微不可察地一点。
就在这时,待漏院檐角上挂着的铜铃,被拉响了。
“叮铃铃~”
这是准备上朝的信号。
殿中侍御史兼言事御史吴中复率先从待漏院里走了出来,他对着陆北顾微微颔首,示意跟上。
见已经有朝官陆续出来站班排队,欧阳修便也不再跟陆北顾说话,也去找自己的位置.作为权御史中丞他不负责站班排序,那是吴中复和陆北顾的任务。
不多时,待漏院门前,文武官员已依序始立。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将这一幕刻入心中。
这便是掌握着大宋中枢权力的一群人啊!
吴中复的声音在陆北顾耳边响起,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文东武西,宰相枢密,序不可乱。”
陆北顾将其牢牢记下,知此站位不仅关乎礼仪,更是朝堂权力格局。
——宰相统领东府,枢密使执掌西府,参知政事次之,枢密副使又次之,武臣则是三衙管军阶位最尊,立于武班之首。
随后,陆北顾开始跟吴中复一左一右,进行巡视,纠正风纪。
吴中复走右手边,也就是东边,负责巡视文官,主动承担了最重的任务虽然之前其实都是他一个人巡视的吧。
但现在有了新同僚陆北顾,他也是有意将更好巡视的武臣这列,交给了陆北顾。
陆北顾这时候并没有因为自己官职是这些朝官里最低的而心中犯怵。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过这些武臣。
不过这些武臣既然是能上殿参朝的,品级自然也没一个低的,绝大多数也都是开国功臣的后代,因此,并不惧怕陆北顾。
但好在,倒也真没谁特意跟陆北顾过不去,所以很快他便完成了站班巡视工作。
而吴中复的工作也很细心,怕陆北顾弄不明白武臣这边的站班序列,有人站错了导致陆北顾担责任,便又从后头带着陆北顾走了一遍。
直到确认文武两班朝官,今日站班无误,两人才一前一后分开押队前往宣德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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