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昌朝退回班列后,殿中短暂沉寂。
沉香袅袅,却压不住方才几番奏对激起的暗涌。
陆北顾首次立朝便见证了这般不见硝烟的较量,此时心头也暗自沉思其中种种细节。
未等气氛稍缓,又一人手持笏板出列,乃是三司使张方平。
“陛下,臣奏议东南漕运事。”
他面色沉静,声音洪亮:“去岁淮南、江浙、荆湖丰稔,然部分漕粮北运沿途耗损颇巨,仓吏克扣、舟船沉溺之事时有奏报。今春运河解冻,漕运伊始,若不严加整饬,恐误军国大计臣请遣干臣分巡漕路,严核簿籍,惩处贪墨,并令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司优化漕船编组、加固险段堤防,务使东南膏腴,能实输京师。”
赵祯微微颔首:“漕运乃国脉所系,不可轻忽。准卿所奏,选派清廉刚正之员巡漕,如有不法,严惩不贷。”
张方平领旨,却又续道:“陛下,漕运之弊,根在人事,亦在法度。臣观漕司旧规,多有不合时宜处,譬如押纲官员赏罚,重时效而轻损耗,致使纲船往往冒险疾行,增覆溺之险。另,沿河州县协济漕运之责不明,推诿塞责者众。臣恳请陛下允准,由三司主导,重定漕运条例,明晰权责,使赏罚更契实际。”
此议触及漕运根本,牵涉诸多衙门利益,殿内顿时响起低微议论声。
文彦博与富弼交换眼色,不知道他们跟张方平做了什么利益交换,但很快,文彦博便出言支持:“漕运条例行之有年,积弊已深,确需厘定新规,以利长远。”
“漕运事关重大,条例更张宜慎。”
贾昌朝眉头微皱,却道:“现行规制虽有小瑕,大体尚算完备,若骤然全盘改动,恐致漕务紊乱,反为不美。”
贾昌朝的表态很急促,陆北顾在后面暂时没琢磨明白他到底跟漕运有什么关系,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张方平提出的这件事情,除了要给三司抓权,很大程度上,还是针对人事.不然的话,不会把吏治特意点出来。
双方又就漕运改革之缓急争执起来。
张方平坚持己见,引数据、举实例,力陈整顿漕运的必要;贾昌朝则强调稳定,担忧贸然整顿引发动荡;韩琦、富弼等人则从不同角度支持张方平。
殿内再度掀起一番唇枪舌剑。
陆北顾静立聆听,不多时,便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
张方平说道:“陛下,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自周湛升任度支副使之后空置许久,南方漕运才缺乏统一调度,臣请以户部判官高良夫担任此职。”
高良夫,是张方平的心腹,此前两人在蜀地可是患难与共过的,一起应对了三年前的“甲午年蜀乱”流言。
而在张方平复任三司使之前,高良夫就已经被调回京担任户部判官了。
张方平此举,表面是为漕运,实则亦是借题发挥一方面确是履行三司使的职责;另一方面,或是想借此机会,将他的影响力进一步延伸至地方漕运系统。
贾昌朝说道:“陛下,臣以为王逵历任江南西路转运使、淮南转运使,于漕运事务熟稔,可堪此大任。”
韩琦马上反驳道:“王逵刚因讨溪峒蛮兵败之事回京待查,责任尚未追究清楚,怎可予其新职?”
之所以韩琦会有此说法,是因为在去年冬天的时候,溪峒蛮骚扰荆湖地方,而朝廷命令荆湖当地的大员,李肃之、宋守信、贾师熊等人负责带兵前往讨伐,王逵则负责军需补给。
但王逵为了党同伐异,让李肃之等人无法建功,便悄悄地将军需给克扣了不少荆湖宋军进山没多久,后勤补给就跟不上了,再加上地形不熟悉,被溪峒蛮一路追击,导致四十多名士卒战死,伤者多达数百。
于是,双方开始互相上书指责。
结果就是两败俱伤,朝廷任命提举江南西路刑狱、度支员外郎王绰为荆湖北路转运使、领兵马事,代替李肃之;同时也任命了工部侍郎、集贤院学士魏瓘任龙图阁直学士、知荆南,代替王逵。
李肃之和王逵,都被勒令回京待查。
这个王逵,陆北顾还是很熟悉的,就是那位他在去年秋天从泸州顺江东下,来到江陵时被强制抓去宴饮的江陵知府。
原先王逵是陈执中的人,现在陈执中的盟友贾昌朝似乎有将其收入门下的意思。
争论片刻,赵祯抬手制止:“漕运条例之事,关系重大,非一朝一夕可决,着三司先就整饬当前漕运弊政提出具体方略,条例修订可由中书、枢密院、三司共议,成熟一条,修订一条,不必急于求成,亦不可因循苟且。”
“至于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之职,干系重大,且斟酌仔细后再议吧。”
这番裁决,仍是典型的赵祯式平衡术,既肯定了整顿的必要,又避免了立即陷入激烈的人事之争,将矛盾暂时搁置,事缓则圆,留待日后慢慢消化。
官家发话了,张方平、贾昌朝等人只得领旨。
随后,又有几位官员出班奏事,或言地方灾异,或请修缮河工,或举荐人才,皆依序进行。
赵祯或当即裁断,或交由有司详议。
陆北顾始终凝神静听,观察着每位奏事者的神态语气,揣摩其言外之意,同时谨记职责,目光扫视班列,观察失仪之举。
“就是这炭笔不太好用啊.”
毕竟是在开朝会,他是没法跟正常书写一样带着笔墨纸砚的,刻刀就更不现实了。
实际上,殿中侍御史,都是随身带着一个装炭笔的绣囊。
要是有人失仪,就从里边摸出炭笔记下来,而因为笏板也不大,所以上面记录的通常是非常简略的符号或关键词,类似于会议速记。
譬如,用一个姓氏,加上一个官职简称,再加上一个代表过失的词,如“语”、“趋”、“冠不正”等,来记录具体的失仪情况。
说白了,这些只是为了帮助御史自己记忆,下朝后回到御史台,才会根据这些关键词整理成正式的奏疏。
时间流逝,殿外天色早已大亮。
终于,内侍省都知邓宣言见再无臣工出列奏事,高唱:“有事再奏,无事退朝——”
赵祯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
礼官张师中上前一步,朗声道:“退朝——”
鸣鞭再响,文武朝官如潮水般躬身行礼。
赵祯起身,在内侍簇拥下离座乘辇而去,待御驾离开,文武官员方依序退出文德殿。
陆北顾跟在队列末尾,走出殿门,春日晨光扑面而来,竟有些刺目。
他呼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将方才殿中那压抑而紧张的氛围稍稍驱散。
等到出了文德门,朝官队列解散,早朝正式结束。
文彦博、富弼等人各自被中书省僚属簇拥着前往政事堂,而贾昌朝正与几名官员边走边谈,回头时,目光似无意般掠过陆北顾。
陆北顾握紧手中的笏板,挺直腰背,随着人群走出端礼门和宣德门,迈步向御史台走去。
属于他的朝堂生涯,就在这样一个波澜暗涌的清晨,正式拉开了序幕。
回到御史台。
陆北顾按照欧阳修昨天的交代,直奔花厅准备开会事宜。
对于第一次开会他还是很重视的,肯定不可能让两个上官等他,所以他走的很快而刚才他就在端礼门那里看见欧阳修和吴中复都在跟人交谈,还是有点准备时间的。
等陆北顾跟御史台负责花厅的小吏,把纸笔和茶水都准备好,两人正好也回来了。
欧阳修刚才在文德殿里挺得板正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松垮了下来,他往主位椅子上一靠,先是喝了口热茶,然后喘了几口气才问道:“今日朝会,可有所得?”
陆北顾恭敬答道:“回中丞,下官目睹诸公议政,始知庙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每项议奏,看似独立,实则背后皆有深意,关乎国计民生,亦暗含此消彼长。”
欧阳修颔首道:“能看出这一层,便不算白来。”
而这时候,吴中复说道:“记住,为御史者,既需明察秋毫,窥见表象之下的暗流,更需持身以正,不偏不倚。日后奏对,当以事实为依据,以国法为准绳,勿为私情所困,亦勿为权势所屈。”
“下官谨记。”陆北顾郑重应道。
然后就没话了。
欧阳修和吴中复就这么坐着开始喝茶歇息,这把陆北顾给整不会了。
要知道昨天欧阳修可是告诉他,早朝之后御史台开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讨论的。
等把一杯茶都喝完,欧阳修这才懒洋洋地开口:“今天要议的事情呢,很重要。”
“对,很重要。”
吴中复也点了点头附和道,严肃的脸上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喜悦感。
“不知是何要事?”陆北顾有些忐忑。
欧阳修说道:“是这样的,御史台庶务呢,此前是吴御史暂理的,不过吴御史志在大事,没那么多精力,你既入御史台,自今日起,台内庶务便交由你统摄。”
陆北顾怔了怔,问道:“敢问中丞,台院庶务具体涵盖哪些?”
欧阳修呷了口茶,屈指数来:“其一,每月朔望前需核验存档,凡所存文书须依《御史台令式》编号钤印,防有人篡改;其二,台吏考课由你初核,如今台院有书令史十二人、掌固四人,其银钱发放、告假簿册皆需你签押;其三,需将最新的《邸报》及时发给台内所有御史;其四,朝廷所发放米面肉油等食材,绫罗绢棉等衣料,以及茶、酒、薪、蒿、炭、盐、刍料等物资,由你负责核验、签收、发放;其五”
陆北顾听明白了。
档案、工资、打卡、报纸、福利.合着就是办公室主任的活呗?
“总而言之,就这些,以后就劳烦你费心了。”
欧阳修言毕,俨然一副甩手掌柜模样。
“是,下官竭力而为!”
而见陆北顾应了下来,吴中复也是松了口气。
让他干这些琐碎事情,他是真不爱干,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把大人物搞下台。
随后,陆北顾又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下官初入御史台,不知首份弹章,应弹何人?”
“御史独立奏事,应弹何人,由你自己决定。”吴中复说道。
“你有什么想法?”欧阳修反而问道。
陆北顾谨慎地说道:“王逵名声狼藉,似乎适合弹劾。”
“想法倒是没错。”
欧阳修说道:“不过王逵之事,背后牵涉复杂,老夫建议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需得再观察几日庙堂动向。”
吴中复沉声道:“谋定而后动,现在局势尚不明朗,还是要谨慎一些,不能贸然出手。”
陆北顾点了点头。
虽然他很想马上就把贾昌朝搞下去,但贾昌朝这种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进行弹劾,是不会取得什么成果的,反而会削弱身为御史的威慑力。
因此,他打算从王逵下手。
不过欧阳修和吴中复似乎知道些什么,只是不好直接对他说,所以不建议他马上发起对王逵的弹劾。
陆北顾是个比较听劝的人,他暂时按捺了下来。
随后,他去召集御史台的胥吏们开会,正式开始承担御史台的庶务工作。
就在陆北顾花了一天的时间用来熟悉御史台各项庶务的时候,贾昌朝也没闲着,不仅今天白天在枢密院的值房里会见了大量的官员,即便晚上回到家里也没有停下见客。
当等待许久的王逵被仆人引进来时,贾昌朝正坐在檀木书案后,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面,似乎在思索什么。
王逵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贾相公,我听闻早朝时,您提议让我担任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
“坐吧,消息倒是灵通。”
贾昌朝抬了抬眼皮,目光在王逵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待王逵忐忑坐下,才继续道:“是老夫提的,怎么了?”
王逵更是困惑:“贾相公,此举是否过于冒险?如今韩琦、文彦博等人正盯着我,若骤然得此要职,恐成众矢之的。”
“老夫此举,名为举荐,实为以进为退。”
王逵愣了片刻,恍然道:“这是以虚晃一枪,化解当前困局?”
“正是如此,你眼下回京待查,局面太被动了。”
贾昌朝见他不蠢,端起手边的定窑白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说:“老夫将你抬到那个看似风光实则烫手的位置上,文、富等人必然全力反对,争执之下,最终结果,多半是另择人选,但对你目前的‘待查’之局,反而能借此冲淡几分,争取转圜余地。”
王逵恭维道:“贾相公深谋远虑。”
贾昌朝“嗯”了一声,放下茶盏,脸上却并无多少轻松之色,反而显出一丝烦躁:“不过,为你谋个新缺,也确实棘手。如今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能动用的关节、需要打点的人情,耗费不小。”
王逵哪还不明白,口头上表忠心没用,这是要他交投名状的时候了。
他连忙滚落在地,叩首道:“贾相公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贾昌朝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与皇城司负责侦集流言的刘恢有交情?”
这件事情,是陈执中还没致仕的时候,很偶然的一次密谈时,提起过的。
除了贾昌朝和王逵自己,现在的庙堂上,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王逵心中一凛,点头道:“是,刘恢确实与我有旧。”
“好。”贾昌朝低声道,“你去找刘恢,让他密奏官家,就说去年六塔河工程溺毙百姓数万人,怨气冲天,且开河穿土惊动地脉,触犯风水禁忌,以致天灾连连.最重要的是,河口有个村庄名称与官家御名有嫌,锸畚亦形似明器,亦非兴国之象【注】。”
王逵听得心惊肉跳,六塔河工程是文彦博、富弼主导的政绩工程,也是他们的一大败笔。
这是要逼着他跟除了贾昌朝以外的其他大佬都彻底划清界限,以后只能成为贾昌朝门下走狗。
但他不敢违逆贾昌朝,只得硬着头皮应承:“我明白,这就去办。”
贾昌朝再三叮嘱:“务必隐秘。”
王逵苦笑道:“身家性命所在,不敢不谨慎。”
贾昌朝点了点头,王逵虽然是酷吏,但这么多年下来,给陈执中干脏活还是靠谱的,从未失过手。
而王逵刚离开书房不久,贾昌朝的次子贾圭从屏风后转出,脸上带着忧虑之色。
“父亲,您让王逵去煽动内侍密告六塔河之事,即便官家听信,下诏遣中使置狱查办,外朝文彦博、富弼的党羽岂会坐视?他们定然会激烈反对,抨击此令不出政事堂,是借机中伤大臣,肯定要求让他们自己人去查的。”
贾昌朝正为诸多事情心烦,见儿子又来质疑,顿时不耐之色溢于言表,斥道。
“蠢货!眼光如此短浅!老夫要的就是他们反对,要的就是派人去查!”
贾圭被骂得一怔:“父亲的意思是?”
贾昌朝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厉色:“六塔河案就是个烂泥潭,谁踩进去都一身脏,文彦博、富弼的人越是阻拦,越是显得他们心虚官家生性多疑,岂会不起疑窦?再说了,文彦博现在近乎大权独揽,官家为了打压,也该找个由头了。这件事情只要查,不管是谁查,都能扯出更多东西。”
“更何况,这是连环计!老夫早在大名府,就已布下局中局,无论怎么查,最后都能引到对他们不利的方向。让王逵动用他在禁中的内侍关系,是因为此事风险不小,老夫不想让武继隆这等重要盟友过早陷进去,折损实力王逵这种孤魂野鬼,正好拿来投石问路,即便折了,也不心疼。明白了吗?”
贾圭被父亲一连串的话震住,细想之下,才觉其中环环相扣的算计。
他连忙低头道:“孩儿愚钝,父亲深谋远虑。”
贾昌朝疲惫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则重新靠回椅背,望着跳动的烛火,喃喃道。
“多事之春,一步都错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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