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贾母不待见,早先贾赦便被赶去了东跨院。那东跨院本是荣国府侧花园,贾赦入住之后,四下围挡,单在正面开了个黑油大门。说来也算是分房不分家了。
这分房不分家乃是前明旧例,曾有江南大族九代同堂,州县正印官要想颁布政令,须得先给大族打过招呼才行,不然政令都出不了衙门。
王夫人执掌中馈,将公中财货送去宫中,邢夫人早就对此不满,此番得了机会又岂会善罢甘休?
贾母原本心下待邢夫人厌嫌不已,只当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可眼看着那霉烂的人参,老太太顿时火气升腾。
她再不待见贾赦,好歹也是自个儿的儿子,又怎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
因是贾母拍案恼道:“好大的狗胆,来呀,拿人来查清楚,看看是哪个没起子的奴才敢糊弄大老爷!”
邢夫人冷笑道:“老太太这话说的,要是没主子点头,哪个奴才敢这般大胆?”
管事儿的婆子战战兢兢而去,不一刻提了周瑞家的来回话。
李纨扫量一眼便道:“老太太,太太这一病,多是周嫂子在打理家中庶务。”
贾母沉着脸发问:“周瑞家的,我且问你,这人参是怎么回事?”
周瑞家的有苦难言,沮丧着一张脸儿道:“老太太,这可怪不得库房。大老爷三日便要用一支人参,临近年关,辽东的年礼还不曾送到,这库房就空了。先前大太太打发人来催取,我便说了库房并无存货,谁知大太太不依不饶,非要库房里的人参。我也是没法子,只得拿了朽烂人参,想让大太太知难而退。”
邢夫人不乐意了,一甩帕子道:“大老爷这病症,合该公中出银钱,我又哪里有银子去买药?”
周瑞家的哭笑不得,道:“大太太何必为难人。”
邢夫人嚷道:“哪里就为难人了?二房执掌中馈,上月的月例钱还拖欠着,我瞧不过眼只得先行垫付了,如今手头没银子又如之奈何?”
此为强词夺理,偏生没人说邢夫人的不是。
那邢夫人得理不饶人,又道:“老太太不若翻翻账册,按说有老太太在,二房弟妹掌家,我也不求旁的,只求两房开销差不离就得。可真个儿算算,这一年下来,东跨院的开销能有一成半都是多说!
是,大姑娘宫中须得打点。可总不能我们大房光没沾着,落得个连给大老爷买药银子都没有了吧?”
这话一出,李纨、凤姐儿俱都不好接茬了。略略点算,这一年下来送去宫里的,夏太监勒索的,加起来没一万也有八千了。
贾政不知内中究竟,闻言就道:“娘娘也有回礼,这一进一出又能抛费几个银钱?”
邢夫人闻言嗤的一声儿就笑了,点了凤姐儿道:“二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凤丫头,你且说说这一进一出到底差了多少。”
凤姐儿哪里好说这事儿?当下就推诿道:“这……我不管家已久,又哪里知道如今情形?”
贾政一听凤姐儿话里有话,忙看向儿媳李纨,见其抿着嘴略略颔首,便知家中肯定是亏了。
元春倒是也回礼,可这一进一出之间差了一半呢!赏赐的又都是些不好发卖之物,如今都不知元春是助力还是拖累了。
贾母情知此事不好深究,忙拄了两下拐杖道:“宫中须得打点,娘娘又不是为了自个儿。来日晋了贵妃,还不是阖家都有光彩?大太太少拿娘娘说事儿,你且说说到底想要如何?”
邢夫人委屈道:“大老爷被人苛待,怎么反倒成了我的不是?”顿了顿,见贾母不依不饶地盯着自个儿,邢夫人不由得气势一敛,说道:“如今大老爷病着,汤药断不得。我也不求旁的,只求年礼送到,先拨付两成给东跨院。”
贾母听罢蹙眉不已。依着老太太的心思,大房、二房最好一直分房不分家。如此,大房有爵位,二房有宫中娘娘,二者守望相助、共度时艰,说不得荣国府便能多富贵几十年。
如今看来,两房早已离心,只怕自个儿前脚一死,后脚二者便要分家析产。
提前分年礼不过是试探之举,此番若是成了,来日夏秋两季的租子是不是也要照此办理?
贾母是越想越头疼。奈何老太太年事已高,实在没心思再处置两房之间的龃龉。思量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加上大房今年往宫中送的银子实在太多了,贾母叹息一声儿便道:“罢了,大老爷的病耽搁不得,年礼送到……先给东跨院拨付一成半吧。”
邢夫人闻言撇撇嘴,心下虽不大满意,却也知让贾母松回口不容易,当下便敛衽谢过。
转念一琢磨,邢夫人又高兴起来。早前凤姐儿管家时,银子都是拨付到各房主子处,主子再给下人分发月例。待凤姐儿不管家了,王夫人便改了规矩,月例银子跳过主子直接发给下人。
东跨院自成一体,邢夫人没了发放月例的大权,这下头的奴才难免愈发不大恭敬。如今失而复得,还是一次性拿了几个月的,邢夫人非但可以拿捏那些不听话的奴才,还能趁机上下其手一番。
如何上下其手?她记得陈斯远告诫,自不会拿了银子去放债,不过寻个银铺重新熔了,往里头多兑一成铅,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转头儿她按时发放月例,说不得东跨院上下还会说她的好儿呢!
邢夫人跟着陈斯远日久,好歹长了些记性,知道这会子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当下揉着眼圈,说要回去给大老爷置办人参,别过众人便回了东跨院。
邢夫人是走了,贾母也被闹腾得没了耐心法,当下蹙眉点将道:“凤哥儿,太太年事已高,你既为长房长孙媳妇,便合该管起家来。至于两个孩儿,且先让平儿看顾着,若是看顾不得,那便多请两个奶嬷嬷就是了。”
凤姐儿闲赋一年有余,她本就是个贪恋权势的性儿,见老太太这般说来,当下便半推半就应下,道:“老太太既这般说,那孙媳妇只得应下了。”
贾母这才舒展眉头笑道:“就该如此,回头儿我让人从太太房里取了对牌、钥匙来。罢了,我也累了,都散了吧。”
话音落下,李纨与凤姐儿笑着略略颔首,便先行领着丫鬟退下。贾政怅然起身,谁知又被贾母叫住:“老爷且留步,我还有话要说。”
凤姐儿见此,便追着李纨出了正房。
待内中只余母子二人,贾政忍不住问道:“家中果然入不敷出了?儿子方才听凤丫头、珠哥儿媳妇的意思,好似往宫中送的银子愈发多了?”
贾母叹息一声儿,一想起贾政万事不管、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这到了嘴边儿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当下便道:“这等庶务老爷就莫管了,我今儿留你,是要与老爷商议商议宝玉的婚事。”
贾政蹙眉道:“宝玉转过年才是十六,性子跳脱还不立事,是不是早了些?”
贾母心下好一阵无语,她蓄意将宝玉养成的这般性子,只怕一辈子也难以改易。因是便道:“太太上了年纪,忙于家中庶务,也无暇管束宝玉。我看还是早些成婚,寻个妥当人看顾着才好。”
贾政点了点头,道:“母亲说的也是。”
贾母又道:“那夏家姑娘,老爷也知道……”
早前王夫人还盘算着让贾政请了旨意赐婚平妻呢,此番贾政夺官闲废,自是再没脸面去请旨意。
贾政闻言不禁蹙眉道:“夏家乃商贾之家,实在与荣国府门楣差着些。且儿子听闻夏家女性子骄矜跋扈……母亲,这婚事是不是不大妥当?”
有些话,贾母实在不好明说,只好转圜着道:“虽是门第差了些,可我看两个小的也算情投意合……另则,大老爷病重,也不知能拖到什么时候。不趁此之前敲定婚事,只怕便要拖上一二年,到时候夏家姑娘也大了,只怕不好交代。”
不好交代是何意?
贾母道:“罢了,老爷只管与太太计较便是,我就是随口一提。”
贾政略略沉吟,见贾母满面倦容,这才起身拱手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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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凤姐儿与李纨于粉油大影壁前别过,目送李纨过角门进了园子,凤姐儿这才笑吟吟回了房。
内中平儿这会子正与奶嬷嬷看顾着两个孩儿,见凤姐儿面噙得意之笑,因主仆两个先前计较过,平儿便笑道:“恭喜奶奶重新管家。”
凤姐儿寻了炭盆烤火,道:“不过是管家,等我掌家那会子你再道贺也不迟。”
须臾,凤姐儿双手烤热,这才到得炕头前逗弄两个孩儿。
平儿便道:“奶奶这回管家,老太太就没提钱粮之事?”
凤姐儿乜斜一眼,冷声道:“这二年入不敷出,亏得老太太没提,若是提了,这个家我才懒得管呢。往宫中送银子,本就是二房的事儿,合该公中出一半,二房出另一半。偏太太一门心思从公中挤银子出来,这般下去多少银子也不够填的。”
平儿点头,道:“老太太既没说钱粮,往后奶奶只怕又被太太拿捏了。”
凤姐儿道:“先前顾念姑侄一场,有些话我自是不好说出口。如今早就撕破脸了,她不拨付银子,我便让奴才们寻她去闹去!”
忽地凤姐儿鼻头耸动,忙叫嚷道:“二姐儿拉了!”
也不用主仆两个伺候,自有奶嬷嬷抱了二姐儿到东梢间,擦洗一番换过尿布方才送回来。
此时平儿转而说起了旁的,道:“方才宝二爷来了一趟,也不知打哪儿寻了个鸟样子口哨,逗弄了大哥儿、二姐儿好一会子才往园子去了。”
凤姐儿立时想起方才贾母留了贾政叙话,便笑道:“宝兄弟只怕也自在不了多少时日了——”见平儿纳罕,凤姐儿才压低声音道:“方才老太太留了老爷说话儿,只怕要商议宝兄弟的婚事呢。”
平儿道:“宝二爷这般性子也不是个事儿,娶了亲能收收心也是好的。”
凤姐儿不置可否,又逗弄起了两个孩儿。
却说宝玉这会子惹了湘云不快,便被湘云推搡而出,那翠缕更是几次欲言又止。待将宝玉送至蘅芜苑门口,这才说道:“宝二爷,如今可不是小时候了,我们姑娘也订了婚事……宝二爷往后还须得有些分寸才好。”
宝玉一怔,心下悻悻,叹息一声儿什么话儿都没说,转头便失魂落魄地上了大主山。
不一刻到得凸碧山庄,本待登高望远纾解心下郁郁之情,谁知方才展眼观量一会子,忽而便听得身后咿咿呀呀传来唱曲之声。
宝玉心下纳罕,忍不住扭头观量,正瞧见梨香院里有一女子和着曲子翩翩起舞。那女子二十左右年纪,身姿嫽俏,舞姿妖娆,宝玉瞧得目不转睛,一时竟忘了梨香院里住着谁。
当下便与随行的宝蟾道:“家班早就遣散了,那起舞的女子莫不是哪个教习?”
宝蟾暗自翻白眼,说道:“二爷贵人多忘事,那是梨香院,先前琏二爷便将云姨娘安置在了此间。”
云姨娘?宝玉回想起来,敢情是锦香院出身的云儿。他本就是个沾花惹草的性儿,听得此言顿时扼腕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
可惜云儿给琏二哥做了妾室,他倒是不好上前与之兜搭了。
宝蟾强忍着心下烦躁,笑着说道:“二爷想来是烦闷了,不若得空往夏家走动走动?我家姑娘与姐儿可都等着二爷呢。”
宝玉顿时面上讪讪,忙道:“再说再说,左右年里也要去的。”
这番话说过,宝玉哪里还有心思偷看云儿起舞?当下闷头下了大主山,往绮霰斋回转自是不提。
却说这二人才走,便有个丫鬟凸碧山庄下头的省亲别墅左近兜转出来。目送那主仆两个,小丫鬟纳罕不已,略略抿嘴思量便往怡红院而去。
俄尔回转怡红院,进得正房里,便见傅秋芳正教导着贾璋诵读三字经。小丫鬟等了半晌,待贾璋被奶嬷嬷带下去,这才凑上前耳语道:“姨娘,我方才听了个信儿,也不知是真是假。”
当下便将所听所闻言说了一通。
傅秋芳抿嘴思量,须臾寻了银匣子来,自内中寻了十几两散碎银子一股脑塞给小丫鬟,星眸振奋道:“你去仔细扫听了,务必得了准信儿来!”
小丫鬟应下,扭身自去打听。
到得傍晚时,傅秋芳果然得了准信儿。
思量一番,便吩咐人往小厨房要了一桌席面儿,配上一壶上好的菊花白。
待贾政到来,二人吃吃喝喝,傅秋芳略略引逗,贾政果然发了回少年狂。
待风消雨歇,傅秋芳便与贾政道:“宝玉转过年合该娶亲了吧?”
贾政含混道:“此事再议,等我与太太计较过再说。”
傅秋芳笑道:“要我说也不用如何计较了,毕竟夏家姑娘连女儿都生下了,咱们家总不好不娶吧。”
贾政沉默半晌,忽而直挺挺坐起身来,肃容道:“你听谁说的?”
傅秋芳故作讶然道:“太太莫非不曾与老爷说过?这却古怪了,如今阖府都知宝玉生了个女儿,我一早儿听了,只当老爷早就知道了,这才不曾与老爷念叨。”
贾政一生方正迂腐,哪里容得下宝玉这等浪荡行径?
一时间怒气勃发,热血直冲天灵盖!撩开纱帐落地,寻了个门栓往外便走:“好个孽障,今儿个不如打死了账,免得辱没了贾家门楣!”
傅秋芳唬了一跳,忙追下来道:“老爷,老爷好歹穿一件大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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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井胡同厢房里,香汗透衾,鸦髻松散。
已是风消雨歇,内中人低语几句,俄尔纱帐分开,司棋捧着衣裳瘪嘴而出。
待穿戴齐整,嘴唇翕张哑然咒骂几句,这才扭着身形出了厢房。
袭人星眸慵展,这会子只贴身肚兜,斜斜偎在陈斯远怀中。
陈斯远枕着胳膊、哈欠连天,面上无欲无求,乜斜一眼怀中人儿,不禁打趣道:“可曾后悔了?我可是听说,宝兄弟过后巴巴儿跑去祭奠了你一番呢。留在此间,无名无分的;若留在荣国府,保不齐就能得个姨娘位份呢。”
袭人工于心计,自打来了尤氏姊妹处,每每陈斯远到来,便会百般献媚、虚间奉承,这恭维的话儿张口就来。
道:“老爷这话儿说的,宝二爷与老爷比,不过是一介顽童罢了。”
且不说床笫间相差甚远,单是宝玉的心思,袭人就无法理解。
她藏身此间,司棋却能时常往荣国府去。宝玉又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偶尔露出只言片语来,便能让袭人后怕不已。
宝玉竟想着将她送给那劳什子的琪官!这是多大仇多大怨?
那蒋玉菡不过一介戏子,放在前明须得头戴绿头巾的,自个儿配给蒋玉菡,那自个儿成什么了?
原本这般不明不白跟着陈斯远,袭人心下还有些惴惴,如今便只剩下了庆幸——还好跑得快,不然只怕连那半掩门的姐儿都不如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全然不信袭人恭维的话儿。
袭人一手在其心口画圈儿,一边厢说道:“老爷,三姨娘的玻璃工坊忙不过来,老爷让我过去帮衬帮衬如何?”
陈斯远笑道:“你敢抛头露面?”
袭人道:“我原是内宅丫鬟,外头又有几人见过我?回头儿我戴了帷帽,保准让人瞧不出来。”
陈斯远情知袭人是个不安分的,不过尤三姐心思通透,料想压住袭人没问题。当下就道:“你只管与三姐儿提,她若同意了,我没旁的话儿。”
袭人大喜,赶忙奉上香吻。
陈斯远舒展身形,撑起身来道:“天色不早,我去见过三姐儿便回了。”
袭人答应一声儿,忙起身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齐整。陈斯远又回身调戏一番,这才笑着出了厢房,进得正房里去寻尤三姐。
赶巧这日三姐儿月事儿来了,这会子正恹恹偎在床上。
见陈斯远来了,忙挪动身形让其落座床头。二人说过一会子闲话,尤三姐就道:“回春堂送了账册来,虽说换了字号后丢了不少老客户,可俩月下来大抵能有三千两银子分润。哥哥过会子回去,将分润也一并带了回去吧。”
陈斯远道:“不妥,如今药铺都是妹妹打理,哪里好让妹妹白忙一场?往后药铺算妹妹三成股子,我拿两千两就是了。”
尤三姐浑不在意道:“我有玻璃工坊呢,哥哥要养一大家子,可离不得银子。”
尤三姐越是这般,陈斯远越觉心下亏欠,当下搂了尤三姐道:“等转过年,这宅子过到你名下,另则我去求了顺天府,给妹妹单开个女户。”
尤三姐欣然应下,又撒娇也似嚷着小腹疼,陈斯远揉搓几下双手,为其仔细揉了好半晌,至日暮时方才别过其,匆匆回转自家。
进得中路院正房里,却见宝钗、黛玉也在,三女俱都肃容私语,也不知出了何事。
当下便有红玉伺候着陈斯远净手、更衣,待陈斯远回转正厅里,扫量三女一眼,便笑着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三女彼此对视一眼,迎春叹息一声儿不想说,黛玉抿嘴不愿说,宝姐姐左看右看,只得说道:“今儿个下晌丁郎中来例诊。”
陈斯远顿时绷着脸儿道:“可是五儿不大好?”
迎春忙道:“五儿不过是犯了宿疾,丁郎中说将养一阵子也就好了,夫君不必挂心。”
“那是——”
宝钗便道:“是宝玉。也不知怎么就惹了姨夫大怒,听闻昨儿个夜里姨夫抄着门栓闯进绮霰斋,几个大丫鬟都拦不住,宝玉奔走之际后脑挨了一下。”
“啊?”陈斯远瞠目不已,追问道:“后来如何了?”
宝钗道:“贾家太医束手无策,只得请了丁郎中去诊治。如今……如今人是醒了,奈何呆呆傻傻的,叫多少回都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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