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四年四月初十。
川北,凤州。
陆游对着面前唤作李师岁的将领冷冷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你兄长李师颜回不来了?他是想要投靠金国,还是要跟着西夏一起见幽都王?!”
李师岁冷汗迭出不穷。
他在从大散关潜行回来之时,首先就是找到以往的西军袍泽,详细的询问了这名陆相公的性格爱好。
但是西军袍泽给出的结果却很让李师岁惊讶。
性格方面倒是有很多,嫉恶如仇,傲上悯下,刚直不阿,敢于任事等等等等。
总之,古之名臣的优点,这位陆相公身上全都有。
至于爱好就离谱了。
陆相公没有爱好……
酒色财气,样样不沾。
府上莫说歌舞妓女,就连妇人都没一个,只有几名老仆与亲卫在侧。
陆相公甚至连吟诗作画,游山玩水等兴趣也都没有。
他不是待在军营里训练兵马,就是待在官衙里处理政务,出门倒也是很多,但更多乃是查看地形、访问风俗、研究水文地理。
除此之外,陆相公还会打仗!而且打得相当不错,若非他当日一战将攻入陈仓道的金军全歼,此时宋军大概就得在剑阁拼命了。
这样一算,这位陆相公乃是诸葛武侯再世啊!
李师岁不觉得是袍泽在骗自己,但是诸葛武侯的夸赞实在是过于离谱了,以至于他都不太信。
可在先入为主之下,李师岁面对有些恼怒的陆游时,天然矮了半截,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陆……陆相公,俺家兄长不可能叛宋,更不可能投靠西贼……西贼现在都快没了……”
吴挺听得不耐,终于出言询问:“老李到底是为什么不回来,你他娘的倒是说话啊!别扯东扯西!”
李师岁浑身一颤,在众多将官的逼视下,终于说道:“俺家兄长退到了陇右,收拢了许多兵马,其中有六千多乃是从关西招募儿郎,他们绝对不会跟着阿兄退回来的。”
“也就是说,为了这六千人,老李想要抗命不成?!”
李师岁可不敢替兄长背这么大一口锅,连忙对着陆游解释道:“陆相公,不是这样的,俺家兄长不是为了兵权,而是为了关西!”
陆游点头,示意李师岁继续说下去。
“其实俺兄长在来之前,让俺当面问一问陆相公,是否还有收复之志。
若是没有,他就会尽力收拢兵马,回到巴蜀。
而若是有,俺兄长就会继续在陇右支撑一二年。
总而言之,俺兄长说自己只是个斗将罢了,大主意还是得让陆相公来拿。”
陆游:“哦?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问呢?”
李师岁拱手,言语诚恳至极:“因为俺跟袍泽打听了一番,说是陆相公像极了武侯。
而若是这般,就不用问了,哪有武侯不北伐的道理?”
陆游继续追问:“你就不怕是那些人恭维于我,实际上我没有武侯之才,也没有恢复之志?”
李师岁坚定的说道:“他们不敢!若是有人敢拿武侯胡说八道,地底下的先人都不会放过他们!”
诸葛亮在蜀地的声望自不必多说,既然有巴蜀人用武侯来举例,就跟拿自己祖宗十八代来担保差不多了。
陆游微微颔首:“也就是说,李师颜也有收复失地的志向了?”
出乎意料,李师岁却是重重摇头:“俺家兄长并没有什么志向,但身为国家大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是国家要收复关西,俺家兄长必定是要拼命的。”
陆游笑了:“你倒是十分坦诚。”
李师岁态度愈发恭谨:“陆相公当面,俺不敢隐瞒。”
“那你就说说,李将军有何谋划?”
“喏!”
见到终于走入了正题,李师岁也长舒一口气,来到了舆图之前:“俺家兄长的意思是,一定要拉住张从进,不要让他投金。
若是我军全都撤回到巴蜀,哪怕张从进心向我朝,也架不住底下人心长草。
可反过来说,只要大宋能有一支兵马在左近,以示绝不会放弃关西,那些关西儿郎也会稍稍归心的。
若是天下有变,则陆相公率正军出大散关,攻陈仓,入关中。
俺家兄长拉着张从进一起,从陇右发动进攻,牵扯金贼兵力。到时候必然能了却国家百年事,将西夏故地也一起收回来!”
李师颜不愧是老将,也不愧为历史上虞允文亲自承认,西军诸将中地位与能力仅次于吴璘的大将。
他所提出的计划,堪称一个小号隆中对,都是以正合以奇胜,在整个关西之地形成庞大的钳形攻势。
如果真的能成功发动的话,能不能灭掉金国不好说,将完颜亮打得首尾不能相顾是一定的。
但关键是,宋军的基调就是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的执行计划,发动战役,总会在稀奇古怪的地方出莫名其妙的幺蛾子。
陆游对此自然也是了然,他没有立即应声,而是继续问道:“李将军有多大把握能拉住张从进。”
李师岁:“若是只靠我兄长,坚持不了多久,一年也已经是极限。”
“足够了。”陆游立即拍板:“回去之后,列出一个详细名单来,我会向朝中请封官爵。
你告诉李将军与张从进,统领官以上,保底有个武舍人的寄禄官。
除此之外,我还会想办法运送一些粮草财货过去。
我要在凤州待上一些时日,你一定要在一个月之内,将消息传回来。”
李师岁没想到陆游如此任事,有些大喜过望:“末将谨遵相公钧旨!”
陆游想了片刻,方才叹道:“如今唯一可虑者,乃是李将军年过七旬,若是身子骨出了问题,关西事可能就要功亏一篑了。”
李师岁立即拍胸脯保证:“俺家兄长年岁虽高,却是硬朗的紧,一顿饭能吃两斤肉!”
陆游心中怪异,颇有一种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错觉,而他也生怕李师岁说出一饭而三遗矢的笑话,转过了话题:“吴五郎!”
吴挺立即出列:“末将在!”
“你亲笔修书一封,给李将军与张从进二人,将此间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告诉他们,大宋一定会重新杀回关西,让他们一定要谨守臣节,勿要摇摆不定!”
“喏!”
吴挺刚想要回到案几之后奋笔疾书,却见曹大车捧着一个木盒,满是喜色的唱名而入。
帐中诸将都知道曹大车乃是跟着陆游,从山东来到宋国的亲卫首领,所以没人阻拦。
而曹大车也没有惊扰军议,将抱着的木盒放在陆游身前案几上之后,在陆游耳边耳语了几句,就扶刀侍立在一旁了。
众将纷纷抬头,想要去看盒子里究竟是什么。
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则是,一直以来都以游刃有余,胸有成竹姿态示人的陆游,竟然呆愣在了当场,只是抚着木盒,面露惊愕,沉默不语。
陆游此举,反而让帐中诸将有些惊慌起来。
片刻后,陆游回过神来,转头对曹大车说道:“送信之人呢?”
“正在吃饭。”
“让他端着饭碗,到帐中来。再给他寻些肉食与美酒,我要当面问话。”
“遵命。”
很快,一名浑身尘土的年轻人笑嘻嘻的来到了军帐中,看到坐在首位的陆游之后,脸上欢喜更甚,躬身唱了个大喏:“陆先生,好久不见,风采依旧。”
陆游同样笑了:“我认得你,你是高宇高二郎,怎样,现在还读《春秋》吗?”
高宇接过曹大车递来的一笸箩肉馒头,直接席地而坐,一边大嚼一边含糊说道:“自然是读的,只不过没了陆先生指导,有些句读读不通了。”
汉军的扫盲运动是从海州之战时就开始的,当时汉军中识字之人比较少,因此陆游时常客串教书先生。
面前这名汉军军使就曾经跟着陆游读书写字,算是陆游的半个徒弟。
陆游打开木盒,从其中拿出信件,一目十行的阅读完毕后,对着高宇叹道:“如此说来,刘大郎已经收复汴梁了?”
原本因为二人说话云里雾里而有些迷糊的宋军诸将齐齐一震,有几人干脆惊讶起身。
而高宇也不复刚刚谈笑姿态,起身拱手说道:“好叫陆先生知道,二月十五日,汉王入汴梁城,收复开封府。至此,河南光复!”
众将皆是轰然。
而在嘈杂的声音中,吴挺忍耐不住,直接拔刀呵斥:“你且说明白,大宋哪里来的一个汉王?!”
高宇知道有陆游与曹大车在,自己绝对不可能有危险,他直接反唇相讥:“汉王的名号,乃是北地万民一起奉上的尊号,哪里是区区宋国可以赐予的?”
吴挺勃然:“你这厮好大胆!”
陆游立即大声呵斥:“肃静!”
宋军诸将立即不敢再说话了,纷纷坐回到了各自位置上。
陆游缓缓从盒子中取出一面大旗,并且当众展开。
待众人看清楚上面是‘陆’字之后,皆是有些犹疑。
而高宇却是没有待陆游询问,就主动解释起来:“陆先生,当日进入汴梁城之时,乃是魏公大旗在先,韩、岳两名已故太尉在后,虞相公与陆先生二人的旗帜与汉王仪仗一起,进入的城门。
虞相公的那面旗帜,也已经送到了南阳。”
陆游虽然已经在书信中看过原委,此时听闻高宇又复述了一遍,还是觉得心神有些动摇起来。
而那些宋军将领则是更加不堪,几乎所有人都是心中五味杂陈,望着陆字大旗,有些说不出话来。
在巴蜀待过许多年,他们如何不知道‘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意义?
如今真的有人还于旧都了,却不是他们这些宋军将领,这让人情何以堪?
陆游将大旗捧在手中,仔细打量了许久,方才长叹一声:“刘大郎有心了,知道我一时间过不去,还专门将此物送过来。
你回去之时,替我捎一样物什,顺道告诉刘大郎,来日我攻入长安之时,一定也会替他带上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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