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通趾高气扬地来到政事堂中,迎面碰上了张浩停在大堂中的尸体后,整个人迅速陷入了沉默。
今日汉军入城虽然算是井井有条,却毕竟是重新掌握这座十万户的大城市,千头万绪,林林总总,难免会产生一些混乱。
也正因为如此,率先来政事堂中接管账册的李通根本不知道张浩已死。
李通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作为曾经同朝为官的同僚,张浩一直都是李通的上司,当李通成为左丞相的时候,张浩已经官至尚书令,算是左右宰相之上,文官中的顶点了。
而李通乃是实打实的幸进小人,依靠逢君之恶来占据高位;
张浩却是一直有谦谦君子之风,属于老黄牛的类型。
这两个人如果能看对眼,那才是见鬼了呢!
事实上,李通之所以迫不及待的来到政事堂,未尝没有在张浩面前炫耀一番眼光的目的在其中。
这倒也算不上羞辱,也只能说是李通烂泥扶不上墙,一副小人嘴脸罢了。
然而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张浩竟然自尽了!
而且是在汉军入城的前一刻自尽的。
他想要干什么?
难道是真的为了完颜亮守节吗?
那他为何不走呢?
“李相公。”有军使匆忙赶到,绕过几名书吏后,来到李通身前:“汉王让我将这封信给你,说是张浩的遗书。”
李通连忙打开信件,仔细阅读起来。
其中大部分乃是账册、府库、户籍等文书所存放的位置,并且向刘淮举荐了十几名妥当的地方官员。
直到最后的时候,张浩方才写出自己为何要自杀。
原因简单直接到任何人都能看明白。
乱世如潮,人人争渡,张浩已经心力交瘁,实在没力气争下去了。
如今一死了之,还可以回报完颜亮的知遇之恩,也算是死得其所。
张浩此举,堪称上对得起天地君恩,下对得起黎民百姓,同时兼具封建主义核心价值观,哪怕上史书也能被夸上几句的。
然而李通毕竟在骨子里就是个小人,他拿着书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有些拿不准主意。
照理说,今日乃是刘淮收复前朝故都的好日子,张浩敢来这么一套,根本就是与当面唾骂无异。
但凡是有个气性的君王,此时大约就要将张浩尸首斩成碎块了。
可李通追随刘淮许久,大约也知道,自家这位主君很有可能真的不在意这种事。
李通左思右想,还是拉住军使的胳膊问道:“大郎君心情如何?是否还有别的嘱咐言语?”
军使挠头说道:“大约还是好的吧,也没什么说法。只是对那投诚的金将说了一句,不要辜负张相公的好意。”
李通心里瞬间就有了底。
作为一名能臣奸佞,李通火速派人将张浩的遗体送回到张府中,并且亲自吊唁一番,以防其余人产生误判。
随后李通不顾夜色,直接扎进了文书堆里,从户籍开始梳理开封府的民政。
等到第二日的时候,李通就已经找到了抓手,以清查府库为名义,将他的触角自上开始向下蔓延。
这其中必然是伴随着许多场刑杀与贬斥,算是个得罪人的活计。然而以李通浸淫官场多年的经验,又如何不知道只有干脏活,才能真正掌握权力呢?
来日汉人之主为何不是赵眘,而是刘淮?不就是因为胼手胝足,风餐露宿干脏活的是刘淮,而不是安坐在垂拱殿中的赵眘吗?
受国之垢为天下王就是这个道理了。
当然,李通自然没有当天下王的想法,所以他在有了初步计划之后,立即赶往大相国寺前去禀报。
此时的大相国寺自然不似前宋时那样香火鼎盛,因为当时大相国寺更像是赵氏的家庙,并且依靠着这种关系,大相国寺几乎成为了集大宗货物买卖、人口雇佣、储蓄放贷为一体的庞大金融实体。
而自从靖康之变后,随着宋廷偏安,大相国寺自然不复往日风光,只不过由于金国上层崇佛者甚重,倒也没人抄家,不过衰落下去倒也是正常了,只留下了偌大的寺庙在汴梁城中苦苦支撑。
汉军入城之后,立即就看上了这片地方,在经过简单交涉,并且走军中账目付出一些钱财后,大相国寺自然也就成了汉军大营。
原本寺庙住持是不敢收钱的,但是架不住刘淮亲自出面,将财货强塞给住持。
道理也是冠冕堂皇。
如果我都不能以身作则,普通士卒有样学样该怎么办?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住持也自然不敢再推辞,不过令他更加吃惊的则是,刘淮并没有进入那富丽堂皇的皇宫中,而是继续跟自己的兵马居住在一起。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汉王在向天下人表达自己志向,天下没有统一,就绝对不是安逸之时。
不过许多人却也认为,刘淮是不是对自己过于严苛了,如今他就算自称中原之主也是理所当然的,住个皇宫算什么?难道还要看南朝小官家的脸色吗?
“李相公莫要多想。”刘淮正在一处荒废的菜园子旁弯弓射箭,身侧还有几名郎官侍从:“我不入住皇宫,倒也不是在意别人看法。
而是金国的内廷不清理一番,哪里能入住呢?而清理内廷,乃是阿君的职责,我是不好越俎代庖的。”
李通闻言反而有些哭笑不得:“大郎君莫要说笑了,底下人也终究不会这点小事而心生怨恨的。”
刘淮松开弓弦,一支箭矢正中靶心:“果真没有吗?”
李通闻言微微一顿,随后就摇头说道:“自然是有的,却都是成不了大器的夯货罢了。”
每次汉军出现重大战果的时候,总会有一批人觉得,现在已经过了死撑苦日子的阶段,可以开始享受了。
关键这些人也并不是固定的某一批,而是很有可能是一直以来十分妥当之人,突然就泄气了。
这甚至不能说是军心懈怠,只是人心使然罢了。
这也是刘淮不停的召开整风会议,并且通过军中参谋军事系统,向基层士卒宣讲战略与制度的原因了。
不过刘淮倒还是有些信心的,那些贪图安逸之人终究只是一小部分,只要上下进退渠道正常,他一手打造的军政集团不会那么容易散架,总能维持几十年的。
“算了,不说这些了。”刘淮率先将话题揭过,对着眼中明显有血丝的李通笑道:“李相公此番前来,是想到如何治理开封府了吗?”
李通立即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最后有些犹豫的说道:“臣此番是一定要杀一批人的,还望大郎君能恩准。”
刘淮又射了一箭,摇头失笑:“这有什么恩准不恩准的,只要是明正典刑,就放心去做。不过如今有了开封府,我又给李相公放了权,若是河南之地还是恢复不了,我是肯定要怪罪李相公的。”
李通挺直了腰板,一副胸有成竹的名臣姿态:“大郎君,若三年之内,河南不能恢复民生,五年只能河南不能府库充盈,百姓家有余粮,请斩我头,以谢天下。”
说完之后,李通复又补充了一句:“除了黄河。”
刘淮再次失笑,随后也叹了一口气:“是啊,除了黄河。”
对于黄河的治理工作早就已经展开,罗谷子与梁球二人早在开封府还没有收复的时候,就已经在黄河河道上实地考察了好几次。
而随着汉军势力范围的扩大,与格物学的兴起,越来越多的学者与技术官僚参与到了治河大业之中。
经历了无数的研讨与计算后,罗谷子做出个了结论。
包括他在内的大部分老臣,大概是看不到黄河彻底治理好的那天了。
不过好消息是刘淮还年轻,可以将政策以一贯之地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将黄河治理成七七八八的。
这番话虽然充满了愚公移山般的革命主义乐观精神,却也向刘淮昭示着一个事实。
哪怕不考虑漕运,治理黄河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许多人呕心沥血一生方才能做到。
“治理黄河之事,自有罗先生去抓总,李相公继续着手恢复河南民生。”刘淮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不过,在以工代赈上,李相公还是要与罗先生齐心协力才对。”
李通连忙应诺:“除此之外,大郎君是不是要亲自上门吊唁?”
刘淮放下手中弓箭,诧异回头看向李通:“这又是何意?”
李通理直气壮,端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张浩此人虽然不识天命,却也是有大功于河南百姓,若是能善待张浩,大约还是能收拢些民心的。”
刘淮突然笑出声来,随后叹气:“李相公有没有想过,张浩毕竟是为金贼尽忠的,若我宣扬此人忠义,岂不是不顾华夷之辩?”
李通作为曾在金国任职的宰相,潜意识中根本没想这么多,闻言立即就有些错愕。
刘淮随后补充道:“而且,想要收拢河南士民之心,哪用得着区区一个张浩?”
李通心中一动,顿时就有些眉飞色舞起来:“大郎君,莫非是要开正式科举了?”
“正是,除了经义、问策之外,还会有格物的内容,我准备趁现在,从官方层面承认《格物论》。”
李通感觉有些意外,却又没那么意外,无论是开科举,还是说提高《格物论》的地位都是如此:“想来也该开科举了,不过这样一来,大概就要跟宋国势不两立了。”
刘淮伸出食指在唇上一竖:“所以咱们要悄悄去做。而且,要给虞相公示好一番,不要让他坏了咱们的好事。”
面对这明显调侃的言语,李通也笑出声来:“也是,宋国怎么想,与咱们何干?只要行事光明正大,哪管他人论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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