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洛阳的气候渐已热了起来。
庞大的帝国在经历了数年战事和战事的准备后,终于进入到了一种平稳的新常态中:耕种、戍守、牧民……所有人都各司其职。
此前数年,大魏为了保障各项战事的后勤运输,将从幽州到扬州的水道全部疏浚重修了一遍,在战后运送粮草军资的船减少,商业所需的船只却在渐渐恢复中,漕渠取代了官道,成了南北交通和士民来往新的动脉。
扬州刺史蒋济率着十艘千石大船从江宁的龙藏浦码头出发,先沿江而上行至濡须港,再沿濡须水、巢湖、淝水至寿春,而后经淮水、颍水、蒗荡渠、汴渠至黄河,最终在黄河南岸的孟津停船。
十艘大船,一百万斤铜……这是大魏自从在洛阳建都后,单次收到的最大一笔钱财了。
为了这一百万斤铜,民部尚书李严李正方还向枢密院借了一千兵士,用以押运这些铜料送入洛水畔的将作监中,并亲至孟津港迎接蒋济的船队。
“李尚书,寿春一别,已经一年多未见了。”蒋济满面笑意,拱手朝着李严致意。
李严笑着走上前去:“蒋使君押送百万斤铜来洛阳,卫仆射特令我来相迎。”
“哦?”蒋济微微挑眉:“卫公从关西回来了?”
李严点头:“正是。卫仆射四月十日抵达洛阳,休憩了几日,又祭拜了董王和辛公,七日前方才正式履任尚书右仆射。”
蒋济叹了一声:“我离洛中许久,大约有八、九年未见卫仆射了。”
“李尚书,你稍后若回台中,烦请与卫仆射知会一声,说我觐见陛下后便去台中谒见。”
李严却摇了摇头:“蒋使君,陛下今日不在洛中,恐怕你是见不到了。”
蒋济心底莫名起了一丝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陛下是出去巡视了?”
“是。”李严点头:“前任山阳公、也就是汉献帝归葬近两载,最近洛中无事,陛下带着卫仆射、内阁、韦太常和礼部阚尚书等人去河内吊祭去了,或许还要在河内转转。”
“那李尚书可知陛下何日返回?”蒋济又问。
李严耸了耸肩:“我又如何知道?蒋使君,我稍后也不回台中,而是奉令押送这十艘船去将作监。蒋使君请自入城吧。”
“许久不来洛中,还真是不晓形势啊。”蒋济略略感叹了一句,拱手道:“多谢正方兄提点。”
李严笑了一笑:“不必。蒋使君先忙,我领人上船盘点去了。”
“好。”蒋济应声。
方才欲与李严在口头上套些近乎,李严却半点与自己拉近关系的意思都无。
也罢,毕竟是一降将,且让他在台中操劳着吧。
蒋济是中午到的孟津港,待李严领人盘点好铜料,此处吏员又将船上除了铜料以外的货物卸下,已然天黑了。
蒋济令人在孟津处的驿站宿了一夜,第二日清早方才朝着洛阳行去。
与太和元年蒋济刚刚上任扬州的时候不同,太和十年的洛阳城简直换了个气象。
城北、城东的诸多地方建起了成片的中军营房,校场的规模也比此前大了数倍。洛阳城的城墙也全面整修过,百姓们居住的区域漫过城墙,向城外延伸了十数里,各地口音的士民和商贾往来不断,端的是一片盛世景象。
蒋济是扬州人,出生又晚,没见过桓灵时洛阳的繁盛之状。不过想来,当下的洛阳倒是与灵帝时的洛阳差不多吧?
蒋济在路上思考不停,他的车队入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到了宫城西北面的少府官署。与九卿中的其余众官相比,少府负责天子私库、供给皇家等等重事,故而官署的面积也是最大的,与洛阳武库几乎仿佛。
新任的少府是昔日的吴国尚书纪亮,听闻蒋济将至,早已在官署正门外迎接。
“蒋使君,许久不见。”纪亮拱手笑道:“还没来的及恭贺蒋使君得封公爵,失敬失敬。”
“纪少府莫要说这般见外的话,都是扬州乡人,你我之间不比旁人。”蒋济呵呵笑着,伸手朝着自己身后一指:“此前我已经给洛中来信过了。后面这六十余辆大车之中,十三辆是孙权昔日的违制僭越之物,去年没来得及一并运往寿春,眼下我一并带到洛阳来了。”
“还有三十辆是昔日吴地各处府库中的财物、绢帛、宝货等等。余下十几辆有吴国旧时私铸的铜钱、钱范、各类旗帜盔甲、种种典籍文书、还有吴地各处的谷米、物产……总而言之,能带的东西我都带来了。”
“这十余辆车里的东西,少府先挑,挑过有用的物什之后,我再将余下的送到尚书台去。”
纪亮是昔日的孙氏臣子、吴国尚书,但毕竟改换了门庭、又在大国得了九卿之职,仕途顺遂,倒也不在乎昔日效力孙权的尴尬资历,笑着拱手:“这些东西,还请蒋使君与我一同归入少府库中吧。蒋使君曾经来过此处么?”
“未曾,想来今日有机会得见了。”蒋济道:“有劳纪少府领路。”
“好。”纪亮应声。
昔日吴国随顾雍投降的吴国尚书一共四人,阚泽出任了礼部尚书、薛综就任幽州刺史、屈晃做了大司农、纪亮担任了少府。若算上本月月初刚到洛阳的卫尉吕岱,吴国旧臣在大魏朝堂上已经占据了不小的位置,完完本本的展现了大魏的宽宏。
当然,吴地需用北人治理的政策依旧未变。
阚泽、薛综、屈晃、纪亮四人初降在江宁之时,与刺史蒋济来往密切。加之几人都是扬州出身,都同朝为官了,自然要讲究同乡之谊。这四位吴国出身的尚书,每人家族中都有一名子弟被蒋济征辟为扬州的从事。
至于顾雍……顾雍现在还挂着尚书仆射的官职,但他来洛阳后却一天都没在尚书台待过,而是整日在崇文观中忙于案牍之中,奉旨为皇帝撰写伪吴历年以来的大事件、梳理伪吴三十余年来的内部经历。
皇帝要看,顾雍就要写,如此而已。
最终写出的这些内容,想来只会在大魏将来的史书中言简意赅的呈现,断然不会再有一部《吴书》出现了。
“令人将最前的十三车都运到这个库中。”纪亮朝着身旁的官吏吩咐着。
说罢,纪亮领着蒋济走了进去,指着最前方一排架子上的物什说道:
“第一个木架左近是昔日先帝赐给孙权的九锡。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一样不缺,都在此处了。”
“后面这个是孙权僭越所制的冕旒、袍服、玺授等等。”
对于九锡,蒋济也只是听闻过此物,从未亲眼见过,凑上前去仔细看了一遍,似乎材料也没什么希奇的,想来也只是政治意义大一些。
目光挪向第二个货架时,蒋济指着一个几乎浸透了血的破损袍服问道:“纪少府,此物怎得染血?”
纪亮答道:“蒋使君有所不知,这是嘉运侯去年在彭泽所获的那一件,当时此袍是穿在徐详身上的,那一次嘉运侯几乎虏获孙权。”
“嘉运侯,”蒋济轻叹道:“数年间从一介白身一跃而起,成了五千户乡侯……陛下所封的嘉运二字果然不虚。三十余岁的五千户,和我这熬了一辈子才到的五千户并无不同。”
纪亮干笑了几声:“他是乡侯,你是公爵,自然不同。”
“但愿真会不同吧。”蒋济抿了抿嘴:“纪兄,我带来的这些礼器、卤簿、印绶等物想必是要放这后面了?”
“是。”纪亮道:“要先查验过,再入库盘点分类,再与此前的物什并到一起存放。”
“这些东西零零碎碎足有近千件,恐怕是要花些时日了。”蒋济背手在后,看着吏员们在府库中忙乱着搬运物什,找了一个左右无人的空当,开口向纪亮问道:
“纪兄,你一直在洛中,可曾听闻丹阳太守夏侯玄上书陛下弹劾我的事情?”
“弹劾你?”纪亮面露惊异:“怎会有如此事情?你为刺史,他为太守,你实为他的上司,他弹劾你作甚?”
蒋济苦笑着摇了摇头,答道:“我既然来了洛阳,此事早晚也要传遍洛阳的。宛陵县的西山铜场,你知晓吧?”
纪亮道:“我知晓。此前我在江宁时,这丹阳郡中的十八个铜场原在我的管辖之内。昔日还是我与使君介绍这些的,我又如何不知?”
蒋济继续说道:“我此番来洛阳带了一百万斤铜来,此前西山铜场的管事之人着急产铜,在铜矿里对那些做工的山越人和降卒用了肉刑。夏侯玄贵胄出身,一时看不惯,故而弹劾于我。”
纪亮想了几瞬:“区区肉刑何足挂齿?”
不怪纪亮诧异,吴国肉刑泛滥,吴国臣子们已经不拿肉刑当回事了。
蒋济苦笑道:“关键是这个管事打着我的旗号用了肉刑,一千余人的铜矿,他对八百多人都动了刑!”
“这……”纪亮啧了一声:“此人属实有些太过了,连累了使君,颇为不美。”
“哎。”蒋济无奈长叹。
搬运物什忙了近一个时辰,蒋济方才离开少府,接下来还要前往尚书台送东西。
纪亮与蒋济在少府官署的大门口道别之后,纪亮目送着蒋济的车驾离开,而后自言自语般说道:
“蒋子通啊蒋子通,你的事情洛中已经传遍了,我又岂能不知?洛中议论纷纷,人言可畏,我一降人,实在是不敢与你说太多。”
“足下且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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