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郡,山阳县。
在参加过前任山阳公、汉献帝刘协刘伯和的祭礼后,曹睿的车驾即将离开山阳县、前往南边的河内郡治怀县。
十五岁的第二任山阳公、刘协的孙子刘康在曹睿即将登车之时,于路旁跪送。
曹睿看着这个拘谨到混身颤抖的年轻人,缓缓说道:“刘康,你如今年仅十五岁,朕与你说什么大道理,恐怕你也听不甚懂。那朕就只给你说些浅显的道理好了。”
“汉魏易代,乃是天数。如同汉代秦、秦代周、周代商一般。二王三恪乃是古礼,朕将你任命为山阳公、朝廷准你在封地依汉时礼节,这是这个古礼中大魏需要做到的部分。而你作为山阳公,在封地里学文学经、耕种劳作、祭祀先祖、奉礼行事,是你要做到的事情。”
“多余的话朕也不多说了,你是个年轻人。朕会从太学里选一名博士教你学经,你当以师视之。下次朕若再来山阳,是要考校你学问的。”
“微臣明白了。”刘康跪俯在地上颤声说道:“臣定会认真学经,听老师之言。”
“善。”曹睿点了点头,随即登车离开。
下午时分,车驾到达怀县。今日曹睿准备在怀县住宿一晚,明日再返回洛阳。
“蒋子通回洛阳了?”曹睿揉了揉额头:“这倒是个麻烦事。”
“是。”裴潜应了一声:“蒋子通前日到孟津,民部李正方押运铜料一百万斤去了将作监。昨日蒋子通向少府和尚书台转交了吴地各类物什。”
“臣冒昧,既然蒋子通来了洛阳,想必他现在已经知晓了洛中议论。”
“嗯。”曹睿略略点头。
作为皇帝,曹睿可以指挥十万军队南征北战,可以轻易决定封哪名臣子为王、哪名臣子为公,可以随意指定臣子的官职,但有些事情并不是皇帝所能决定的。
比如洛阳臣子和士子们的嘴。
尤其在他们讨论一些不违禁、不涉及皇帝、不涉及具体权力的政治事宜时,曹睿就更没办法阻拦。
总不能让所有人禁止交流吧?若那样做,恐怕近十年来在国事上的苦功会瞬间白费。
出乎曹睿的意料,夏侯玄在洛中士子、士族和官员中的声望相当之高。曹睿已经太久没回洛阳了。
夏侯玄本就以极其出众的仪表和才学在少年时就获得了巨大的声名,近十年间,洛阳太学成了大魏上下所有士族趋之若鹜、要将自家子弟送去的地方,洛中内外数不清的基层官员都是由太学毕业的学子担任。
太学的影响力已经全面渗透到了大魏的方方面面。
在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下,夏侯玄作为第一届太学中身世最高、相貌最佳、才华最优、仕途最顺、著作最多的人,影响力随着太学的发展与日俱增,几乎成为太学中‘天下楷模’一般的人物。
当这样一个士人群体中无比重要的人物,在遥远的扬州丹阳郡向洛阳进了一篇这样的表文,又如何不会迅速扩散开来呢?
关于夏侯玄的影响力,曹睿曾经与王肃做过咨询。
王肃给出的回答是静观其变。王肃认为,不论怎么说,士人和太学生这种群体中总是会自发生成领袖的。夏侯玄来当这个领袖对皇帝来说不是坏事。
曹睿思量许久,最终也同意了这一点。
夏侯玄上表中提到了三件事情,也引起了洛中关于三个问题的争论。当然,夏侯玄只是点燃了这把火,具体这些讨论要去向何方,夏侯玄也半点都决定不了。
曹睿可以做裁判,却也难以强行在瞬间说服所有人。
其一,肉刑到底该不该废除。
这一点,其实是自建安年间以来、太和初年钟繇与王朗等人依旧争论无果的延伸。当然有人支持肉刑,也有许多反对者,似乎都指望着新上任的刑部尚书、此前修律的刘劭能给出分断。
此前钟繇王朗争议的时候,曹睿含糊其辞将此事拖了过去,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结果。眼下皇帝没有表态,刑部尚书刘劭对此也很为难,进退不得,只能闭嘴暂时装没听到。
其二,山越部众该不该与大魏百姓同等待遇。
洛阳城中的太学生和士子中就没有江南之人。此前汝颖宛洛的士族之人甚至将凉州人几乎视作蛮夷一般,而提到遥远的新归附的江南诸地的山越人,几乎八成以上的人都将山越人与乌桓人、鲜卑人、匈奴人,以及营州诸属国的高句丽人、扶余人、百济人同等而视。
在普遍的观点中,只有被朝廷在近十年间不断归化、编户齐民的雍凉秦三州的羌人与以上这些人不同,可以视作为百姓。余下皆是非人般的蛮夷。
洛中议论普遍都认为对八百人施肉刑不对,但夏侯玄要将山越编户齐民也有些过了。
只有大约一成、也就是十分之一的人支持夏侯玄。
面对这一话题,曹睿继续询问侍中王肃的观点。
王肃将论语中‘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句话拎了出来,告诉曹睿这是太学生和士人群体中,自发对‘华’、‘夷’二者产生的议论,可以用‘华夷之辩’来概括。
当然,这在士人中是一个文化命题,但是对于曹睿和朝廷来说,就是一个不得不严肃以待的政治问题了。
当朝廷将羌人编户齐民、屯田管理的时候,彼时匈奴、乌桓、鲜卑等尚未完全降服,东北营州也未收复,可以弃置不论。但眼下大魏的统治范围内多了这么些族类,若是准备将山越编户齐民……乌桓要不要管?鲜卑要不要管?山越人比鲜卑人更高贵吗?
山越人被砍了鼻子和耳朵就要上表,数年间在大魏诸多铜官和铁官里死了的鲜卑男丁又何止数千?
前两个关于肉刑和华夷之辩的话题尚且还温和些,但第三个话题就显得有些诛心了。
夏侯玄弹劾蒋济,这对朝廷上下、从洛阳到天下各州、各郡,都是一个风向标般的事件。
蒋济用人不查、催促政绩、无视属下动用吴国刑罚,肯定有错,但要上升到什么程度暂且未知。
夏侯玄弹劾上官,违了政治规矩,更别说是为了一群山越人鸣不平,但也不能说夏侯玄就不对,毕竟蒋济的错处也明摆着呢。
更何况,二人的身份几乎是完美的两个对立。
夏侯玄属于诸曹夏侯、视同宗亲,代表着依附皇权的曹氏和夏侯氏贵戚。蒋济效劳曹氏数十年,黄初年间两度临危受命,又在扬州前线辛苦任事八、九年,去年因公得封公爵,是唯一得封公爵的外任官。
这已经超出夏侯玄、蒋济两人之间的矛盾了,而是上升到两个隐隐对立的派系、两种晋升路径的官员、新臣和老臣之间的矛盾了。
如何处理此事,给天下人一个满意的交待,所有人都在看着……
曹睿没有说话,裴潜、王肃、崔林三名侍中也一时沉默,等待着曹睿的下一句话。
而新任侍中的王雄王元伯见得此景,眉头却皱得越来越深,左右看了看三位同僚的面孔,深吸一口气,拱手道:
“陛下是否在为如何处理这三件事为难?”
“不然呢?”曹睿瞄了王雄一眼,反问道:“除了这三件事朕还有何事担忧的?”
王雄道:“臣冒昧,三件事看似不相干,却是本应一事滋生出来的,内有联系。洛中议论纷纷而使陛下担忧,臣以为此风断不可长。应举快刀斩断乱麻,在陛下回洛阳前先解决一件!”
“若是解决了一件,余下两件的脉络只会越来越清晰,陛下也就不必为难了。”
曹睿坐直上身看向王雄,与裴潜惯常瞻前顾后、面面俱到的行事风格不同,王雄久任边事,行事更豪气、也更果断一些,这也是曹睿将王雄引到身旁来任侍中的原因之一。
曹睿缓缓说道:“王卿有何论断?此三件事中朕该先做哪件?”
王雄拱手:“臣想问陛下一句,陛下喜不喜肉刑?是想百姓获罪后砍手砍脚、还是劳作拘役以作惩处?”
曹睿几乎一刻未停:“左右都是抵罪,劳作、拘役于国有利无害,砍手砍脚于国有利有害!”
王雄躬身一礼:“若陛下心意如此,不妨从怀县与刑部刘尚书发旨,令刑部布告天下废弃肉刑。此事陛下须臾可定,可稍安洛中纷乱之议,而后再定其余两事!”
曹睿左右看了几眼:“你们有何异议?”
“臣附议。”裴潜应声。
王肃、崔林二人也随之应声赞同。
曹睿点了点头,指向王雄:“那好,王卿以方才之语为朕拟旨,连夜将旨意送至刑部刘劭处!”
“臣遵旨。”王雄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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