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潘塞勋爵讲得是务实的、诚恳的、不含虚假的话。
他没有佯装愤怒,或包含热泪的对那些受了苦的墙边人道歉,喊着什么‘自己信错了人’——他很理智的告诉他们,这是前进必要付出的代价…虽然每个人都不愿自己成为代价之一。
可对他而言,只是他而言。
他没法停下这辆行驶中的火车。
他只能尽他所能,避免这样的灾难再次发生。同时,掏一掏自己的口袋,用他拥有的,补偿这些受了苦的。
他说,这些起码是他能做的。
罗兰对他评价很高——并非他的说辞或做法。
柯林斯先生琢磨一个人,并不在意对方的言辞或行为。
只是种感觉。
感觉。
他认为这人‘靠得住’。
就像他当年‘感觉’妮娜·柯林斯是个‘好人’一样。
期间。
他们谈到了许多伦敦城中发生的‘错事’。最让萝丝不满的是,不提罗兰,仙德尔这假脸女人竟能‘掺和’进来——坦白说不止是‘掺和’。
仙德尔几乎能接住斯潘塞勋爵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话题。
这对她的出身来说很正常。
某些中途‘补课’的显然跟不上了。
“…丹尼尔。是丹尼尔·赫弗先生。我多次想要拜访,可因为‘探测仪’,实在不好在这个关口到工坊去。克拉托弗小姐,正如您所言,倘若‘蒸汽’能再一进步…”
“我并非工匠或学者,只以一个市民的眼光保证:这绝对是我们未来该走的道路。”
言及蒸汽马车,斯潘塞不止看到了便捷,更窥见了便捷背后的新时代:工人的新时代。
“社会早该将出卖健康、力量与年龄的‘潮流’甩去身后了。有了蒸汽的力量,我想,许多工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能以更小的代价,操纵更庞大的机器,完成更繁重、复杂的工作…”
“您能想象那样的时代吗?”
“市民们的生活会好起来,被扎断腿、丢了手掌的人越来越少——”斯潘塞兴奋的眼球充血,但有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无比阴沉:“但…政府必须减轻税负,将利益切实给到工人,否则那些可恨的工厂主就会一层又一层的、贴牛皮一样贴下去,贴给那些最穷最难活的…”
半个小时。
罗兰渐渐明白,金斯莱为什么尊敬这人了。
他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我是说,背叛了他的椅子,他的宫殿,他的蜜罐与百十个仆人的权力。
毫无疑问。
勋爵本人设想的、政府的诸多新条例,无疑在损伤工厂主或某些阶层的利益。
恰巧。
阿什利·梅·斯潘塞就处在这一层。
他等同抽出了一把双刃刀,一边砍向自己的敌人,另一边则割向自己——理想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
“我大概清楚金斯莱为什么谈起您的名字就如此崇敬了。”
斯潘塞一愣,难得的脸上浮现一丝羞赧:“先生,执行官阁下,我可不值得什么‘崇敬’——我只希望能为帝国真正的主人做些微不足道的…”
“帝国真正的主人?”萝丝眨眨眼。
“当然。”
斯潘塞扬眉:
“难道他们不在工厂里,在店铺里,在蒸汽机旁,在量表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的指针里?”
他说着说着,那股厌恶之色又爬上了双颊。
“我不想提那个糖分过剩的女人,”勋爵摇着头:“一个傀儡,一颗自认聪明的、实则愚蠢到比泰晤士河里的粪便还要没有价值的头脑,一具只能作为象征的血肉…”
这可让墙边的家属们吓坏了。
他们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彼此,转向了燃着火的壁炉。
有些开始欣赏天花板——东区房子的天花板可没什么好装饰。
“这我倒赞同,”罗兰点头:“比起体重,她更在意茶杯里的糖块。”
斯潘塞拍手大笑。
“为您的胆量与幽默,”他说:“的确如此。女王只是个徽章,就像教会顶子上的十字——它由信仰虔诚的工人们打造,并非某日苍穹来了只手,‘亲自’落成。”
“党派,依附于党派的商人,议员们的利益,为牟利而成的法案…先生,我厌恶这些。的确,人类的一切活动难免掺杂,可难道工人,难道纺织者,难道那些在最危险的地方战斗的军人——难道他们不是公民吗?”
斯潘塞又开始激动。
这方面来说,他和金斯莱的确有些相似。
“难道我们穿的衣服来自天国?难道它不是一针一线,由工人的手操纵机器编织出来的?那些人怎么有脸面再给他们增添更沉重的负担?”
火焰的燃烧是剧烈的。
灿烂过后,灰烬却冰凉刺骨。
“…遗憾的是,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柯林斯先生。”
斯潘塞悲伤地叹了口气。
“我只能一步一步,推动这块巨石…只先给工人们假期。给他们放假,减少他们工作的时间——政府该出法案,给那些受了伤的补偿。同时,我们更该再次修改妓女的年龄法线…至少十六岁,先生。我希望再一次,从十一岁‘进步’到十六岁…”
仙德尔静静看着眼前这拥有崇高理想的男人。
忽然。
身后墙角,有人轻轻嘀咕了一声。
“…那我们就没了工作,先生。”
是女人们的家属。
是个丈夫。
他见斯潘塞看过来——也许半个小时间的谈话,让他们认为这先生是个‘好讲话’的,不免也有了些底气。
他挺着胸,绷直了腰:“我是说,先生,我们愿意工作更长时间。”
斯潘塞哑然。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样想。
但他们的视线太短,太近,瞧不明白‘减少工时’背后的隐喻——底层市民们总这样坦荡荡,否则西服革履的怎么有办法轻易诓骗他们呢?
“我会考虑…一个更好的方式。”
勋爵捏了捏鼻梁,取下单片镜。
他似乎忽视了一个地方:这些受了惠的市民们的想法。
工人们的想法。
也许…
该有个…
专门为工人们讲话的党派?
想法从阿什利勋爵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就像萦绕迷雾的伦敦城中再一次重生的野猫群。
他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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